♦ 符浩勇
老黄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这村子是如此熟悉,又是那样陌生。他实在想不通,明明是一手好牌,怎么就打烂了呢?……
一
三个月前,老黄的顶头上司李主任把他找去,说老黄啊,上面给所里安排了一个驻村扶贫的任务,所里考虑了,准备派你去,有没有什么困难?老黄觉得,如果没人自告奋勇,所里的这个安排是再正当不过了,所以他就点了点头。李主任见他答应了,就表扬他,还说老黄你尽管放手去做,要有什么困难的话,所里不会坐视不管的。
可是,当他得知自己被安排到郭村时,又觉得心里没底了。郭村是全镇最偏僻最边远,据说也是最贫穷最落后的村子。这几年,他经手过那么多的小额农贷资料,可印象里从没有接触过一单郭村村民的申请,自然,他也没有去过郭村。在这么一个边远又落后的村子里,他十分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去完成上级交给的扶贫任务。
那天是镇里的王副镇长带着他去小村报到的。一路上,他忧心忡忡。王副镇长就鼓励他,说老黄啊,这个任务别人我不敢说,你绝对没问题。你身后有银行做靠山,要钱有钱;再说了,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农金员,没少跟村民打交道,如何帮助村民脱贫致富,全镇当中你是最有经验最有办法的了,就是到了郭村,也一定能做出成绩来的。王副镇长这话并不全对,但还是说到了他心坎上,他爱听。银行里的钱虽然不能说给就给,但李主任已经开口,要大力支持自己的驻村工作,到时若是需要一些小额贷款,这个估计不会有问题。至于说到有办法有经验,这话倒也不假。这几年,自己经办发放的小额农贷,每一单都能顺利回款,从没出现过欠账的,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自己事先调研的功课做足,事后善于引导和服务到位,在和农民打交道的过程中,不仅学到了一些经营之道,还学到了不少农业技术,要不然所里也不会安排自己做那么多年的农金员的。这样一想,他就对自己有了信心,并且对驻村工作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
到了郭村,他还是发现自己对困难的估计严重不足。当知道他是驻村干部,是来帮助脱贫致富的,便有一大拨村民围上来,嘁嘁喳喳。
“老黄,你带来了不少钱吧?”
“老黄,能不能给我们多发放一些建房补助?”
“老黄,你也看见了,旧桥破成那样,可不可以造座新桥?”
老黄掏出一盒香烟,挨个向在场的村民派发,然后笑着解释,说他不带钱也不带物,他来驻村,是组织大家想办法发展生产的。生产发展起来了,才能真正脱贫致富。乘兴而来的村民听了,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一个个全都散了。
村长姓郭。这个村子三四十户人家全都姓郭。村长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显得精明沉着,对村民的起哄不帮腔,也不制止,完了只是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老黄,村民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您别见怪。”老黄说:“这没什么,我能理解。但我们一定要引导好,把大家组织起来,发展生产才是正道。”村长说:“这就要看您的了。几十年了,我没少费心思,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老黄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老黄让村长领着,田间地头、山林草场、河沟水面,凡是在村子耕作范围内的,都逐一走过看过。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指点讨论,不断地冒出一些想法,种橡胶种槟榔种瓜菜,或者养猪养牛养鸡养鸭养鱼……但最后又都觉得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不是因为没有比较优势,就是因为周期太长不能立竿见影。
在村旁河边,他看到一块很大的空地,就说这么好的地块,撂荒可惜了。村长说,红碱地,十种九不收,好什么好!
“真是红碱地?”
“绝对是红碱地!”
老黄走进空地,用脚踩了踩,又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捏了捏。土块板结,硌手,硬,扔到地上也不见松散。他搞清楚了,这确实是一块红碱地,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就像牌局上很幸运地抓到了一张大王。
早半年,老黄在科技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红碱地种植西洋香菇获高产的文章。他在农总行举办的“信贷+科技”联姻推广会上,专门了解了西洋香菇。西洋香菇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在餐桌上是稀罕物。他去函联系,购买了少许菇籽,交给他的好朋友、镇农技站的技术员老吴搞试验。试验非常成功。他就希望能够在农户当中推广种植,却总找不到合适的地块,未能如愿。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郭村,在他踏破铁鞋苦思冥想扶贫之策而不得的时候,竟然神使鬼差一般就遇上了这么好的地块。真乃天助我也!
“有办法了!”他说。
“什么办法?”村长不明就里。
“种西洋香菇!”
二
老黄打电话约老朋友老吴一起喝点小酒。菜上齐了,他斟满一杯酒,端到老吴前面,又给自己斟上一杯。“喝酒!”他把杯子举起来。老吴手一摆拦下:“你突然这么客气,搞得我心里都有些发毛了。什么事?你说吧。”他说:“喝了再说。”老吴说:“不行,说了再喝。喝酒之后说的话就不算数了。”他只好放下酒杯,问老吴:“你那里还有没有新鲜的西洋香菇?有的话帮我搞点。”老吴说:“你得告诉我,要多少?拿来干什么?”于是他跟老吴说起了郭村的情况,说起了在郭村意外发现的红碱地面积很大,目测估计有二三十亩,非常适合种植西洋香菇。还说吉人自有天相,正在他为不知如何打开工作局面而发愁的时候,上天就给他送来了这么一块宝地,他准备发动村民在那里种植西洋香菇,如果一切顺利,完成扶贫工作任务肯定没问题。“我是想拿一点新鲜的西洋香菇,作为标本,让他们先见识一下。”他说。老吴说:“这个没问题!”他说:“你还要给我准备一些西洋香菇种植管理方面的技术资料。”老吴说:“这个也没问题。”他说:“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希望你能够给郭村的西洋香菇种植做技术顾问,提供技术指导和保障。”老吴想了想,然后点头答应:“我是镇农技站的,这也属于我的工作范围。”完了还跟他开玩笑,说这么一大堆事用一顿小酒就把我打发了?老黄说:“你肯这样帮忙,我代表郭村的父老乡亲谢谢你!你放心,酒会有得你喝的。”
老黄一边喝一边向老吴请教一些技术问题,土地的整理、种苗的播种、田间的管理,等等。老吴也很耐心地讲解。哥俩把盏甚欢,酒至微醺,然后散去,各回各家。
第二天一早,老黄又赶往省城,了解西洋香菇的市场行情,了解保鲜和运输方面需要特别注意的细节。他又跑了外贸公司,向公司老总和有关部门推介他的扶贫项目,建立起业务联系,经过洽谈,还达成了购销方面的一些意向。
三
村部那间小屋低矮昏暗,墙体剥落。屋里一张小桌、十几张条凳,不大的屋子挤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早来的村民把条凳坐满了,晚到的只能在旁边站着。
老黄挨着村长站在小桌旁。他们这是要开村民会议。村长干咳两声,村民们便安静下来。村长又清了清嗓子,然后说:“老黄是镇上营业所的,从科技兴农着眼,有心让大家脱贫致富,大家要积极地支持和配合。下面请老黄讲话,大家鼓掌!”小屋里响起了噼哩啪啦的掌声。
他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薄袋,打开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摆在小桌上。村民们纷纷围上来,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宝贝。“这不是蘑菇吗?”有人说。老黄说:“是蘑菇,但不是咱这里山上采回来的,而是地里种出来的,正经名称‘西洋香菇’,俗称‘菇菜’,市面上能卖十块钱一斤,供不应求呢。”
“这么金贵的东西是怎么种出来的呀?”
“要是我们也能种出来,那就发财了!”
村民一时议论纷纷。
“大家听我说。组织上让我来扶贫,我会想办法,不会让大家感到失望。前几天,村长带我在村边走了一圈,就是在给大家想办法。在河边,那片红碱地弃荒,太可惜了。那可是一块种植菇菜的宝地啊。一看到这块红碱地,我就有办法了,我们就种植菇菜!大家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种植菇菜我是有经验的,我们搞过试验,非常成功。而且,我也跟镇上农技站的老吴谈好了,请他做顾问,技术上是有保障的。这个菇菜,三个月能种一茬,只要你们肯出力流汗,挣钱是板上钉钉的事。至于菇籽,我也负责给大家准备,这个钱现在不要大家凑,等菇菜收获后,手里有钱了再补齐。下面就看大家愿不愿意干了。”
“这么好的事,哪里找去?我干!”
“我也干!”
“我也干!”
……
大家热情高涨,有人把袖子都撸起来了。
“可是,老黄,”有个人站起来说,“菇菜种出来后怎么卖呀?别到时候丰收了却没人要,我们不是白辛苦一场吗?”
“这个大家尽管放心,”老黄说,“我已经做过市场调查,菇菜是紧俏货,怎么会没人要?”
“行情是会变的,要是万一呢?我们还是有担心。”
“要不这样吧,销售这一块我也负责,现在说好了,每公斤二十块,你们种出来的菇菜我负责收,不落一斤一两。你们要是还不放心,我们签个合同。可以写上种不收获,再倒贴你们劳动力赔偿、工日费。”
这时,村长站出来:“我说一下。合同的事就算了,更不要说再赔付劳力工日的事了,老天爷要是不下雨,能怨你?”村长转而对村民说:“老黄一心为我们村民着想,帮助我们脱贫致富,他答应的事肯定做。我们相信他,你们说是不是?”
村民们纷纷表示赞同。
老黄还是坚持签合同,说签了合同大家都放心。村长就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对他说,你又是收购又是合同,搞得那么正规,像商人做生意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从中挣了不少钱呢,何必多此一举自找麻烦!他想了想,觉得也是,就说,那就算了。
四
河边那块红碱地,多少年了,村民从没有正眼瞅它,现在一听说是种菇菜的风水宝地,他们一个个全都争先恐后跑去开垦,都想多要一些,为此还起了纷争,互不相让。村长只好让大家先停下,村里制订方案,按各家人口分配面积,划定地块,最后才把事情解决了。
除了这段小插曲,其他的一切顺利。老黄从镇上营业所以小额信用支农的名义贷款8600元,亲自跑了一趟省城,买回了800斤菇籽,然后跑东家、走西舍,根据各自划得的面积,挨家挨户地派送。最初那段日子,老吴几乎天天都到村里,指导村民如何整畦、播种、点粪、浇水、遮阴、开阳……日月如梭,很快一个月过去了,红碱地里长出了齐刷刷白花花的香菇菜,映照在小村一张张喜悦的脸上。面对丰收在望的景象,村民心里乐开了花。
老黄则估算着全村菇菜的收成。他深入到各家各户的地块,一畦一畦地进行估算、累计,得出一个比较靠谱的总数后,又跑了一趟城里的外贸公司,联系菇菜收购事宜。
菇菜成熟后的这些天,郭村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村子顿时变得红火起来。菇菜开园收获了,红碱地里采摘的村民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老黄也感到特别开心,他这家走走,那家看看,告诫他们采摘过程中要注意的一些问题,还告诉他们,采摘好的菇菜就送到村口大榕树下,那里有外贸公司的人设点收购,直接拿现金。
可是,很快他就看到了这么一幕:村里人陆陆续续把菇菜挑回来,却没有送到外贸收购点,而是直接挑回家里。他不解,拦下一人问为什么?那人说想卖个好价钱;再拦下一个,还是说想卖个好价钱。没人听他的,外贸收购点一斤菇菜都收不到。
怎么能这样呢!不行,得找村长说去,让村长出面做他们的工作。村长在屋子里踱起步子却不说话。半刻后,村长请他坐下,倒杯茶,然后才慢悠悠地说:“老黄,你这次领着村里人种菇菜,做了一件大功德,村里人都心里有数,都感念您。您垫的菇籽钱,他们卖了菇菜,会及时还上的。我还跟大伙说了,待到您驻村期满,要好好备一餐给您饯行。”
老黄坐不住了:“村长,我们现在不说这些,说菇菜收购的事……”村长手一摆,说:“这两天我出去转了一圈,知道了菇菜的行情。一公斤可卖24块,最高能卖到26块呢!可外贸公司才给我们20块,这是不是太少了?我们全村收的菇菜能有两万多公斤,您说这里面的差价有多少?村民挣点钱不容易,这样的好年景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这次我们就想,菇菜的事您不用管了,我们自己卖。”
“不是已经说好了的吗?怎么能这样呢?”
“口说无凭嘛,当初也没有订合同。”
“当初我说了要签合同的,你说不用。我好不容易跟外贸公司说定了,现在你们却反悔,还讲不讲信用嘛!”
“这样吧,您去跟外贸公司说,他们肯出24块,我们就卖,否则就不用废话了。”
老黄觉得,村长可能误解了什么,就说:“其实人家没赚那么多。他们收了菇菜,要找车运回去,要在专门的滤池里清洗、消毒,要保鲜、包装……”
“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只管卖菇菜,您别跟我扯这些。”
老黄见一时说不动村长,心里窝火,就起身走了。
出了村长的家门,他又跑东家走西舍,挨家挨户劝说。村民一个个闪烁其词,但想法都一样,要等一个好价钱。
外贸公司派来的那两个人,因为收不到菇菜,当天就回去了。
村里的菇菜两三天便采摘结束了,但都没有卖出去,全都堆在村民的家里。他去问,是因为找不到买家,没销路。他心里急,三番五次上村长家,劝说他赶紧将菇菜脱手,否则将血本无归。村长爱理不理。老黄又到各家各户催促,每一家都不当一回事,好像他们都心里有底,不过是价钱的问题,根本不愁卖不出去。
直到有一天,村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主动找上老黄,说愿意把菇菜卖给外贸公司。老黄跑去一看,原先齐刷刷白花花的西洋香菇已经变得颜色暗淡,长满斑点,不由得直晃脑袋。村长说要不价钱再低些,上十块钱就行,只要能卖出去。老黄感到悲哀,说现在不是价钱的问题,菇菜已经腐烂变质,谁要?
五
天才蒙蒙亮,窗外下着小雨。透过窗玻璃,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依稀可辨;山坡上,村民种植的橡胶树槟榔树静默在烟雨中,村边的椰子树零零落落无精打采。近看小村人家,黑黢黢的瓦楞在雨水下泛着幽光,几处屋顶上的小烟囱冒起炊烟,还来不及袅娜便消融在苍茫的雨雾里。
这村子是如此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在这三个月里,他出钱出力做好事,倾注满腔心血,原来那样的受村里人欢迎,现在他要走了,却落得连个陌生的路人都不如。
窗外,雨已经停了,行装已打点好,其实也简单,一摞书、几本杂志,一张被单几件换洗衣服,收拾起来,也就是一个挎包、一个旅行袋,背起说走就走,可他重又坐回到那张破旧的背靠椅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深地坐在一张破旧的靠背椅上,疲惫而苍白的脸孔掠过一缕悲哀,他感受到一阵难于言表的迷惘……
昨天,王副镇长来了郭村,找他谈话,他态度诚恳,表示虚心接受批评。晚上,一夜没睡好,这两个月在郭村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在河边突然就发现了那片红碱地;煤油角灯下发动村民种菇菜;顶着烈日和老吴一起给村民做技术指导;为菇菜的销路在路上奔波……自己可是没日没夜地操劳啊!那齐刷刷白花花的菇菜,足有一万多公斤,要是能顺利卖出去,到手的就是十几万;如果能够一鼓作气再种上一两茬,郭村就成脱贫致富的典型了。可是,最后怎么就搞砸了呢?他实在想不通,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现在,他终于想明白,牌是好牌,但有一张牌出错了,就会全盘皆输。秋天并不都是收获的季节,关键是这全局的底牌捏在谁的手中。王副镇长说得对,扶贫工作要耐心细致发动群众,还要制度明确,措施到位,操作规范,防患于未然。要是一切都顺其自然,还要我们这些扶贫干部做什么?如果再来一次,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当然,在郭村他是没有机会了。昨天,王副镇长同时还传达了一个口头通知,要把他调整到另一个石山村去继续驻村扶贫。
走就走吧,到了另一个村庄,从头再来!但愿下次还一样能够抓到好牌。
天彻底放晴了。他站了起来,拎起了行李,还是那样的简单不过,两只小木箱,一个挎包,只是他整个人瘦削了一圈,他迈开脚步,走出门去,“咿呀”一声打开屋子的大门。
门外,呼啦啦站着一群村民,憨厚朴实坚忍,眼红红望着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离别使粗心的人变得细腻,也让存怨的人们考虑起对方的得失来。
“老黄,我们对不住您,让您受委屈了。”
“老黄,您放心,欠下的菇籽钱,我们就是下辈子也要还。”
……
还有的人什么都不说,只是不住地抹眼泪……
他心头一热,迈开大步,一阵风似的走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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