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卓智雄

二哥年初病逝，我们一家都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二哥耄耋之年，一病就走，寿终正寝，不拖累子女，可谓“死如秋叶之静美”。每想起二哥一生艰苦勤俭、安贫乐道，特别是他对我无微无致的关爱，我便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我家兄弟姐妹共五人，大哥是同母异父，二哥是我父长子，还有三哥、姐姐，我是幺儿。我父亲头脑精灵，是能人巧匠，被誉为村里的“鲁班”。他擅长手工制作海南八仙桌（此桌在海南农村家家必有，逢年过节用来祭祀祖宗），工艺精致，名扬村内外。父亲靠着这门手艺，加上母亲勤劳种地，养家糊口没问题。但我不满两岁时，他便因病驾鹤西去，我连父亲长的啥模样都记不清。

父亲走后，家里的日子便艰难起来，父亲生前为二哥定的“红纸合命”婚约也黄了。新社会提倡男女自由恋爱结婚，解除旧时婚约也寻常。二哥当时已近婚龄，人老实，寡言少语，家又贫穷，找个媳妇很难，这让母亲犯了愁。母亲曾多次托媒为二哥相亲，但都打了水漂。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水库兴建需要大批民工，二哥踊跃报名参加大会战。他在工地上干了两年多，工地只管吃住，并无劳酬。水库竣工后，二哥和50多名民工分配到国营新中农场工作，被安排在三更罗队（十六队）当工人。当时的农场工人生活情况要比农村好些，二哥吃“皇粮”领工资，为人憨厚老实，做事又脚轻手快，很快就被当地的黎族“阿妈妮”选中为婿。

二哥的婚期逼近，老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女方要男方上门求亲，只需百余元彩礼，然而这些钱对我家来说已是天文数字了。我大哥早已成婚，生儿育女，另起炉灶。我们家家贫如洗，我和三哥及姐姐还未成年，母亲在生产队做工，工分少，年年超支，常常是粮食青黄不接，借米过餐。家里有三株结果椰子、一丛薄皮竹（此竹农村用来编织各种家杂用品），但要到收获季节才有微薄收入。我记得当时一个椰子卖5角钱，一支竹卖6角钱，全年所得也是杯水车薪。最后，老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三哥的自行车变卖了去提亲。

这辆自行车，是三哥用血汗换来的。三哥读初中时，每天上学步行要来回10多公里，他趁放假期间和村里年轻人一起，步行离家10公里外的牛角岭脚下砍木料。大人砍树要首段，用刀斧修成长方料，三哥人小体弱，只拾树尾，村里人帮他把小圆木用刀斧修成小方料，他便用肩扛回家。三哥连续上山肩扛方木20多条（上山一趟扛一条），锯成椽（也叫格子板），聚少成多，卖得200多元，买了那辆自行车。终于有车代步了，三哥高兴得眉飞色舞。母亲的主意让三哥十分无奈，他为那辆车哭闹了三天两夜。

母亲把三哥心爱的凤凰牌自行车卖了，二哥如愿以偿地娶回嫂子，在那破旧的老屋里成了亲。二哥二嫂婚后“三岁逢二”，连生两男孩。此后我三哥、姐姐也陆续结婚，分家而居，家里只剩我和老母亲相依为命。1974年岁暮天寒，老母含泪离我们而去。春节过后，二哥带我上新中农场中学读书。记得那天一早，我们兄弟俩冒着严寒细雨，二哥背着一袋大米走在前，我手拿行李（一个肥料袋，内装一张旧毛毯和两件旧衣服）跟在后。我俩步行一个多钟头，走了约5公里路，走到万宁车站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又累又饿，差点昏过去。现在回忆起那情景，我心里也久久不能平静。

长兄为父，二哥当之无愧。我17岁高中毕业后，就在三更罗队当割胶工人，与哥嫂一起生活三年多。哥嫂从来没管我要过生活费，他仅要公家分给我的每月40斤大米。哥嫂月工资合起来不足60元，当时有两个小孩，生活也十分困难，都是寅吃卯粮。我已近成年，但个子矮小，人又消瘦，队里人都称我为“卓仔”。我做工力气薄，吃不消，二哥为我整天愁眉苦脸，不知道如何是好。有幸的是，当时农场知青教师陆续回城，教师紧缺，经过考试，我当上了农场中学教师。在教师的岗位上，我边工作，边报读华南师范大学中文本科函授，并顺利获得文凭。二哥高兴得逢人就说，我为家里争了光，也为他争了一口气。

二哥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他冒着炎热，备好午饭带上山，早出晚归，砍来树木（当时还没封山育林），锯成几节圆木，借用队里的一头公牛和牛架，从山上将圆木拖回来，锯成木料。他叫大哥、姐夫带着木工工具到他家里吃住几天，一起用手工制作成“牛栏床”，也就是我的结婚用床。二哥腾出队里分配给他的唯一的简易房给我当新婚房，他和嫂子孩子睡在不足20平方米的茅草厨房里。二哥还与兄弟姐妹商量，筹了几百元，让我得以顺利完婚。

二哥常年劳苦，体弱多病，嫂子也患有严重的慢性关节炎，哥嫂只有50多岁时，农场就为他们办了病退。从此，哥嫂从农场搬回老家。老家村庄的土地已被征用，村民已搬迁，二哥就在分配的安居地盖一间简易瓦房过日子。二哥二嫂都有退休金，吃住无忧，两个儿子在外打工都找了媳妇有了孩子，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我和三哥逢年过节就带着全家大小回来与兄嫂一起团聚，几十年如此，从没间隔过。兄弟妯娌和睦相处，其乐融融，正如今年家门口所贴的春联：“四季平安原是福，一堂和煦便成春”。

乐极生悲。想不到二哥那么快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

我和侄儿处理二哥的后事，清理他的遗物时，想起二哥一生清贫，省吃俭用，睹物思人，我的泪水又夺眶而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愿天上人间，共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