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水”与“走水”

发布日期:2022-07-11 21:06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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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锡均


万泉河,给我的童年时光留下许多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然而,万泉河并非总是给我们美好的馈赠,有时也会带来灾难,就是万泉河发大水的时候村庄受浸,会给全村人带来了灾难。1948年秋,万泉河就发了一场大水,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洪水。

那年秋的一个早晨,万泉河上空压着厚厚的像墨一样黑的云层,暴雨从云层里倾泻下来。说它是倾盆大雨并不准确,何止是倾盆,简直就是大坝决堤,“哗哗”地从天上直泻下来,砸在村庄房屋和丛林上,发出“蓬蓬”“嘭嘭”的声响。时不时还刮起狂风,于是雨借风威,风挟雨势,把天地搅成昏暗震响的混沌世界。暴雨不停不歇地下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还是这么下着,于是村人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山洪爆发了,万泉河水暴涨。河水先是淹没了沙滩,继而漫上村塱,再而涌到了村坎。一条身上有斑点的“过山龙”(一种蛇)在浑黄的水面上慌乱地窜来窜去,好像也感受到了不祥的预兆。这洪水的来势令村人感到不妙,他们披上簑衣,冒着暴雨,到村坎往水圮里插上小木棍,测看水的涨势。只见那木棍上的水位直往上窜,只两支烟的工夫就把这尺把长的木棍浸没,不见了形影。洪水涨上了村坎,来势汹汹地向村庄逼进。

“水入村啦!快快‘拾水’哎!快快‘走水’喂!”有人在村中狂奔狂喊着。“拾水”与“走水”,是我们的家乡话,意为洪水来了,快快把能被水浸坏的家私财物都挪到水浸不到的地方,诸如米呀、谷呀、衣褥呀、被蓆呀,乃至拖鞋、木履、木梳、梳妆镜等,还有猪、鸡、鸭、鹅等禽畜,甚至锯成一截一截的柴木,都要赶紧搬或赶到水浸不到的楼上去。有堆在屋外准备建屋的桁条木料,则要用绳子捆绑紧,拴到屋圮的苦楝树干上。“走水”就是走到水浸不到的楼上去,当年是腐败的国民党政府统治,根本没有什么单位或什么人会划船来救援,村人只能躲到楼上避难,故叫“走水”。说起“拾水”,简直就是人与洪水的一场大搏斗,其激烈程度用文字语言难以形容。

洪水进村了,它窜入村巷,涌进庭院,漫过门槛,涌进房间。我在水中奔跑,那水不一会就从脚面浸上膝盖,瞬间漫到半腰。洪水涨得猛,拾水拾不赢。人们随着水的涨势“拾水”,先是到屋外猪栏中捉猪,到栏中捉鸡鸭鹅,继而到厨房中拾煮吃用的土锅、火炉、木炭,拾油、盐、酱、醋等食用配料,拾筷、碗、钵、盆等食具,特别要拾火柴、煤油、煤油灯等照明用具。这些通通都搬到楼上去,再返回客厅,把坐椅、春楄、茶几等搬上八仙桌。洪水涌进客厅,要把前门、后门关紧,让八仙桌浮于水中,任其打旋,都不会损坏。客厅墙上挂的照片、名人字画条幅,把它弄上靠近屋瓦的神床神龛。拾了客厅,再到房中拾房中物件。先把被蓆、衣褥、蚊帐等拾上楼去,接着到墙旯旮的米缸中拾米、谷缸中拾谷,把米、谷装进篮中,用绳子一篮一篮的抽吊上楼,倒进楼上的缸中。

“拾水”确实很难拾赢。二嫂同二哥到屋外猪栏中捉猪(猪重约70斤),装进猪笼,扛回搁放于屋前庭上,又忙着到厨房中拾土锅、火炉、木炭、筷碗、油盐醋酱等物件,搬到楼上,再到前庭要把猪扛上楼去,却发现水已浸没猪笼,那只猪已被浸死笼中。我妈到屋外鸡笼上捉鸡(十几只鸡早上已放出笼外),洪水浸到鸡笼半腰,十几只鸡均聚集在笼顶上。我妈去捉鸡,只抓住一只,十几只鸡惊得乱飞,一只只飞落水中,随着浑黄的滚滚流水流向远处,消失于洪水中。这个时候全村人都在“拾水”,谁都帮不了谁,全村简直乱得一塌糊涂,人的狂喊、猪的嚎叫,混和着不绝于耳的雨声风声,以及洪水在村巷中突奔发出的啸叫,把整个村庄裹进狂躁不安的战栗之中。

洪水还在猛涨,雨还不停不歇地下着。洪水是下午三点钟入屋的,到傍晚时分已窜上房间后墙二十几个砖斗处,逼近了楼板层。最糟糕的是黑夜降临了。这时我同姐姐弟弟妈妈都已退到了楼上,这罕见的水情水势让我们心里忐忑不安,时不时的用手电照看洪水线。至凌晨时分,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发生了:洪水漫上楼了。那水漫上了楼,先是堆在楼上乱七杂八的物件全部沉浸在水中,随着水位的升高,那并未用铁钉铆紧的一块块长条形的楼板,全都浮动晃荡起来。装米装谷、装“粟脚米”的缸罐,因其所装的米谷有相当重量,不能在水中浮动起来,而是随着楼板的晃动,一个个翻转沉落于楼下水底。此刻人的生存环境已被洪水逼到这个境地:全家人的双脚都踏在水中晃动的楼板上,下身全浸在冰冷透骨的水中,双手则抓着屋顶的桁桷。洪水还在涨,怎么办?当我们的生命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刻,我妈(父亲在石壁墟药材店中)毅然拿起钩刀,砍断了屋瓦下一段木桷,砸碎了一处屋瓦,捅了屋顶一个大窟窿,让我和姐姐、弟弟,最后连她一起,从这个大窟窿爬上屋顶逃命。

爬上屋顶,东方已放白,雨也停了。住在对房的二哥二嫂及两个侄女,也捅开屋瓦从窟窿中爬上了屋顶。这时,我环顾四周,看到了一幅令我毛骨悚然的画面:村庄变成波涛滚滚一片泛黄的汪洋。向西眺望,村庄西头是村头,房屋依万泉河岸而建,自西而东,至我家已是村尾,全村百余间房屋均隐没于水中,屋与屋相隔的村巷不见了,房屋的围墙不见了,村庄存在的唯一标志就是在水面上露出一片片狭狭的屋顶。屋顶从屋脊向两边斜伸的瓦面,其边沿也浸在水中,不见了屋檐。全村人都骑坐在各自的屋顶屋脊上,有的披着簑衣,有的什么也不披,还光着头。那浑黄的洪水一个漩涡一个漩涡地从上游滚滚而来,时不时有个像金字塔般的浪头袭来,撞击着露出水面的屋顶,溅起迸飞的浪花,随后那急流削过屋顶,发出一阵“哗哗”的啸叫,而这时,房屋便有好一阵的颤动。房屋随时有倒塌的危险啊!我瞥见西边跟我家有四五间屋之隔的一间较为老旧矮小的房屋,已被洪水浸得只露出一片屋脊。我认得那是锡深哥家的房屋。锡深跟我同辈,但他已成年,并已娶妻生子。我看见他正站在屋脊上,用手抬一张竹梯,伸到他上屋堂哥那间较高的屋顶上,然后让小儿子王忠、妻子,最后连他一起先后攀爬着竹梯,跨到上屋的屋顶上去。锡深哥一家人跨到上屋屋顶还不到一支烟时间,他家那间老旧低矮的屋宇突然“轰”的一声,像是水底有爆炸似的,把屋瓦屋砖桁桷楼板以及楼上的缸罐什么的,一齐从水中喷涌升耸上半空丈把高,然后又纷飞跌落水中,沉没于滚滚流水中。全村人看着这情景,全都吓坏了。西边隔壁的命德公一家骑坐在屋脊上,抱在一起放声大哭。东边的邻居命菁公,则跪在屋脊上叩首,祈求逃过这场浩劫。

洪水终于退了,村庄里一片狼藉。房间、客厅、庭院、村巷及屋外满地是深达一尺的烂泥。从楼上翻落房间的缸罐破了,白米谷子撒散混于烂泥之中,从楼上翻落房中的家私杂物也被烂泥所深埋,还有死猪、死鸡、死鸭、死鹅、死老鼠什么的,在洪水退后那几天,全村都弥漫着一股酸臭难闻的气味。

这次洪水浸村,我们村庄损失惨重。大多村民失去了赖以活命的粮食。当年那漫长的秋冬乃至来春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当年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学生,对此并不知晓多少,只忆得水灾过后,各家各户都上市到铁铺里打回两三把“薯凿”。每天天未亮,村人就成群结队上山去挖山薯回来充饥。也有人步行几十公里去定安的龙塘、岭口购买挑回几十斤地瓜干片。也有下河去摸虾捉鱼的,靠这条河的馈赠度过那个艰难的年头。

1949年,我到城里读中学,离开了故乡的万泉河,解放后我参加了工作,住在嘉积,成了城里的居民,从此疏远了那条河。然而,故乡的万泉河仍然那么清晰地在我的心中流淌着,它那母性的博大,它那婉约的风情,乃至它那野性的洪威劫难,都使我感受到一种深沉和厚重。啊,故乡的万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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