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承芬(口述) 陈道冠(整理)
我叫苏承芬,今年85岁,13岁时父亲就开始带我上船去远海捕鱼,平时一般是去西沙,也去过东沙和南沙。海南解放(1950年)前,我已经跟随父亲去了几次曾母暗沙。
我23岁当船长,成了船上20名兄弟的头,既要负责大家的安全,又要生产有所收获,感觉肩头的压力非常大。1963年,我当船长已经有5年了,看到我们常年生产的西沙海域海产日益减少,有时出海打到的鱼仅能维持生活,觉得必须开拓新的生产海域,不然大家都挤在西沙吃不饱。我想起老父亲曾告诉过我,他们曾去过中沙捕海参,可惜因当时海参行情不好而放弃。现在(1963年)海参行情大好,收获回来的干海参销路极佳,我决定去中沙试试。
听父辈们说,中沙海域非常宽阔,比西沙还宽呢。我找来地图看了,中沙在西沙的东面偏南,整个海域确实比西沙大得多。去一个宽阔无比的陌生海域,没有更路簿指引方向,很可能迷失方向而出现危险,可是不去就没有新的生活门路。咋办?我认为自己已经积累了多年的航海经验,决定大胆去挑战中沙。我的意见得到了船上伙伴们的支持,大家决定放手去搏一搏。
过完1963年春节不久,我们首先到达熟悉的西沙浪花礁,那里是西沙群岛最东面的岛礁,也是从西沙去中沙最近的前沿。稍作休整后,第二天东方欲晓,太阳还没有升起我们就启动机器,驾船向东开去。那天是个万里晴空、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的渔船犁开波浪不惊的海面,平顺地往东一直前行,船尾拖着一个扇形的涟漪,白色的海鸥跟在后面飞舞觅食,大家心里都充满了期盼,憧憬着丰收的情景。
大约行驶了9个钟(小时),估计有80海里,正午时刻的阳光直射海底。“有礁盘啦”,工友彭业光突然大声叫喊起来。我们随着叫声低头往海底看,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几米深的海底有灰黑色的礁盘、黄白色的珊瑚礁。原来我们的船已经越过这个礁盘的中心地带,快跑到礁盘外面了。我赶紧将船调头回到中心地带。船还未停稳,彭业光已经戴着潜水镜,“扑通”一声跳下水中,趴在水面往下观察。很快,他翻过身来,说下面的海参很大,让我马上把捕捉海参的参叉(叉,潭门渔民读音叫做som)递给他。参叉是捕海参的工具,用一条像老式手电筒大小长短的实心圆铁,在圆铁的前头分三个点直直向前焊上三根10公分长、带倒刺的尖头叉,圆铁块的尾巴上有一个铁环,用细筷子那么粗的、近10多米的长绳子绑在铁环上,吊着参叉可以从水面放到海底还有剩余,整个参叉有好几斤重。捕捉海参时,隔着约几米至十来米深的海水,在海面上将尖锐的参叉对准海参的背部上面几十公分高的地方,左手拽住绳子的尾巴,右手突然松开绳子,锐利的三根叉子依靠着重力快速刺进海参松软的身体,由于有倒刺,加上软体动物海参也不会挣扎,抓着绳子往上提的时候不会脱落。很快,彭业光招手让我将参叉的绳子提上来,我感到好沉,在大家的一片欢呼声中拉上一个10多斤的梅花参,个头比枕头还要大。“下面有好多货!”彭业光上船来大声说。我赶快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从浪花礁到此(后来证实是华夏暗沙)行驶了大约9个钟,距离8更半(85海里),用的是夘酉加四线乙辛对,96度。
在中沙,还看到了附着在礁盘上的许多各式海参,我们觉得幸运极了,愉悦的心情互相感染,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为了快点获取更多成果,我将船上的四条舢舨全部放下,安排每四个人一组,每条舢板指定一个组长,在这片海域分开捕参。一条舢舨四个人,在深一点的海域捕参,一般是两个人下水,戴着潜水镜趴在水面向海底寻觅。中沙海域的海水特别清澈,透明度极高,趴在海面,十来米深下面的礁盘上的海参看得非常清楚,发现海参后用参叉投刺,舢板上有一个人负责收集刺到的海参,另外一个人负责驾驶舢舨。四个人分工合作,默契、顺利,一天一条舢舨可以捕捉到100多个海参。当时下海捕参除了一副潜水镜以外,没有现在必备的氧气瓶,下海的船工们都是憋气工作,一整天下来,总觉得头有点晕。捕参要在大太阳的天气进行,因为需要强烈的阳光照射到海底,才能看得清楚附着在海石头或者珊瑚上的海参。这样上浮下潜,一干一湿,紫外线强烈照射,每人的皮肤都变成古铜色,严重的还出现被光线灼伤的现象。灼伤的皮肤受到海水的刺激,感觉火辣辣的,苦不堪言。但是没有人提出休息,大家都满怀热情地投入到大海的怀抱继续工作。
远海作业,最困难的是淡水奇缺,每人一天配给的喝水量还没有一瓶矿泉水多,收工后从海里回到船上,没有淡水洗身,用毛巾抹干身上的海水就完事。陆地上的人到海里游泳,上岸来必须得用淡水冲干净,总觉得没有淡水淋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我们在海上作业半个月,就得十多天不洗澡,大家已经习惯了、适应了,毫无怨言。等返回到有淡水的岛上,大家才美美地冲一个淡水澡,感觉比到酒店吃一顿丰盛的大餐还舒爽。
中沙的海参甚为丰富,除了个头最大的梅花参,个头较大的还有白尼参、黑尼参,其他还有赤瓜参、方参、黑狗参、布炉参、冲壳参等十来个品种,最大的梅花参,鲜活的个体有十几斤重一个,晒干后有拖鞋那么大,潭门人也叫它草鞋参。白尼参、黑尼参一般个头都有几斤重。其他种类的鲜海参一两斤一个很常见,最多时我们一天一条舢舨可以捕获三五百斤,四条舢舨可收获1000多斤。捕捉上来的鲜海参必须在两三个钟内及时处理、煮熟,不然就会变质。为此渔船上专门配了一个伙头工,负责将当天捕捞上来的海参清理、煮熟、晾晒。几个工作日下来,船上能见到阳光的地方都摆满了煮好的海参,往往是晒到五成干就得收起来让地方给下一批。快返航时,船上所有的地方都摆满了海参,到处都闻到熟海参的味道。一群古铜肤色的赶海人,身上散发着海盐味,满怀着丰收的喜悦,走动在煮熟的海参夹缝里,沐浴着熟海参的芬芳,那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到中沙的第一个航次,我们在那里驻扎了一周时间,半干的海参就塞满了船上的所有角落,获得大丰收。为了防止变质,我们必须赶回永兴岛晾晒。当我们顺利返回码头时,其他渔船上的船工看到我们的丰硕成果,一个个都投来惊愕的眼光,简直不敢相信。
此后,我们船每年都开赴中沙捕捞海参两个航次,最远抵达中沙环礁东面约200海里的黄岩岛。黄岩岛的海参没有中沙那么丰富,但是我们在那里捕获的除了海参以外,还有墨鱼、公螺等海产品。
在大家分开在舢舨上捕捞海参时,我的工作主要是寻找下一个礁盘暗沙,为下一步的捕捞做好准备。我首先放下一个固定的浮标,在浮标上绑上一面红旗,离开正在工作的海域,去附近寻找新的礁盘。先在能看见红旗的视野内寻找,若还没有发现,就再放下一个浮标绑上红旗,以红旗作为返回的目标,保证跟舢舨不会脱离联系,就这样扩大范围继续寻觅,直到发现新的礁盘为止。每发现一个新的地点,我都详细将位置、航向、距离记录在册,以利下一次、下一年再来捕捞。
我在船上的另一件重要工作就是观测天气。观天的目的是规避狂风,那是致命灾害。观天主要在两个时间节点,俗话说“晚红风、早黄雨”,说的是傍晚出现红云会有台风来临,早晨出现黄云可能有暴雨。傍晚,我往往是静静地坐在船尾,默默地观察西边太阳沉下去那个方位的云彩。傍晚是一个较长的笼统的时间段,到底是哪个时刻、哪个位置出现红云最为准确呢?我运用父辈传授给我的观天知识,加上自己不断提炼经验,总结出:一是观测西边云彩的最佳时刻是太阳完全下沉以后、点灯之前这一较短的片刻,这一刻的云象是最准确的;二是注意这片刻太阳下去那个方位的半空是否出现红云,即使是一片草席大小也算。若看见红云,说明三天后有台风。有了台风的预兆,那么台风会不会到这里来呢?那就看风向,若是在吹西北风、西南风,台风来的可能性不大;若是在吹东风、东北风,台风必来无疑,必须尽快回港避风。用云的色彩、形状和风向等知识预测三天以后的海况,我已经做到了有绝对的把握,几十年来从未失误,有效地保证了船上兄弟们的安全。在潭门镇我们这一辈的船员中,有不少人戏称我们的船是导航船。
每次捕参,若是满载了,需要将船上的半干海参拉回岛上翻晒成干货,返航时一般都按照预定的航线返回永兴岛、东岛,都会顺利到达,但是若遇上海流和风向有变化,就会干扰渔船的航向,造成航向偏离,必须尽快纠正。有一次从黄岩岛返回东岛,由于路程较远,走了一段路程后发现情况不对,我立马停船,从海流上头丢下一块木片,跟着漂流的木片走到船的另一端,测出海流速度,加上风速、船速以及原先偏离的距离综合考虑,重新校定了方向,终于回到了东岛。
有一次我们在中沙群岛南面的布德暗沙那边作业,还不到预订的返航时间,但是看到要变天了,我们赶紧向永兴岛返航避风。在没有卫星导航、没有无线电通讯的那个年代,这次返航就不那么走运了。由于海风较大,海流速度快,海浪较高,我们返航不久就发现方向错了,赶紧采取原先的办法校对,可是反复几次都不凑效,浪费了许多时间。大家除了感觉筋疲力尽以外,恐惧的心理逐渐袭上心头。正当感到孤立无援、束手无策时,“海鸟、鲣鸟!”彭业超突然指着远处笔直飞向远方的白色鲣鸟大声叫了起来。父亲告诉过我,中沙、西沙这个范围的海鸟,晚上居住的地方只有永兴岛和东岛,傍晚时分海鸟都必定飞回它们居住的海岛过夜,它们飞行的方向就是返回海岛的方向,而且海鸟这时候往往是直线飞行。我们兴奋至极,毫不犹豫地跟随海鸟飞行的方向加速前进。当我们靠上永兴岛的码头时,天色已晚,我们紧张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从第一次赴中沙捕海参到我退休,有41年,几十年反复多次赴中沙捕参,我对中沙海域已经了如指掌。中沙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礁盘,由许多个大小不一的礁盘和暗沙组成,已经命名的有隐几滩、武勇暗沙、济猛暗沙、海鸠暗沙、安定连礁、美溪暗沙、布德暗沙、波伏暗沙、排波暗沙、果淀暗沙、排洪滩、涛静暗沙、控湃暗沙、华夏暗沙、西门暗沙、本固暗沙、美滨暗沙、鲁班暗沙、中北暗沙、比微暗沙共20座,还有一些小暗沙如石塘暗沙、湾猛暗沙、立夫礁、二礁、八仙礁、排波子、不名沙、并南暗沙、南扉暗沙、漫步暗沙、乐西礁等。我们去中沙捕参,出发地是西沙的永兴岛、东岛和浪花礁。我详细将从永兴岛、东岛和浪花礁三个地点去中沙各个礁盘(含黄岩岛)的航向、距离记录下来,也将各个礁盘相互之间的航向、距离详细记录下来,形成了完整的《中沙水路簿》供自己使用。2015年周伟民、唐玲玲著作了《南海天书》一书,书中的第二篇《<更路簿>汇编及今注今译》,收集了潭门渔民的更路簿、更路图有28种,其中第二、三、四种是我家的,里面的第四是《苏承芬独创到中沙群岛的<中沙水路簿>(附<东沙水路簿>)》。我刻意为自己生产而记录的“中沙水路簿”,成了潭门渔民“中沙水路簿”中的独创,是我意料不到的。
有了“中沙水路簿”,带动了不少渔船也一起去中沙捕捉海参。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退休了10多年,在南海大胆闯荡,到中沙去捕捉海参,成了我一生最美好的记忆。
说明:
1.此文曾录入琼海市政协编辑出版的《南海征程》。
2.苏承芬,男,1935年出生,潭门镇草塘村委会人,是潭门人尊敬的老船长,海南省非物质遗产“更路簿”传承人。
3.录音时间为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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