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邦盈

吴文华主任退休了，可以安享晚年了。他在市里买了一套房，三房一厅一厨一卫，两老住一个房，儿子媳妇住一个房，孙女住一个房。媳妇是老师，儿子吴运来在环卫站工作。主要问题是小夫妻俩爱吵架，两老的应对是不说话，把饭菜做好后就先吃了，然后就赶紧回房间关上门，或者出去散散步，找人聊聊天。

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吴运来只是还嘴了一下，严丽丽就问：“你不想跟我过是不是？不想过就离婚啊！”不知吴运来怕不怕，反正吴文华两老怕了。离婚了运来还有人嫁吗？还有一个问题是两人就一个孩子，都上小学了，有一次提到生二胎，严丽丽抬头就问：“生二胎，他（她）住哪？”吴文华两老明白了：媳妇不想跟他们一起住。

没办法，吴文华两老商量了好几回，只得决定搬回农村。好在老家有两间小屋，修修补补打扫打扫还能住，找几块砖架上小铁锅就能烧饭吃。

下建村不大，李姓几家人，吴姓就一家。父辈有什么本事的话，那就是他和老婆不怕艰苦生下了四个男孩子，而且一个不落地养大成人、娶妻成家。家产也分得非常清楚，就是正屋老大老四每人一间房一半厨房，小屋老二老三每人两间，一间住人一间做厨房。正厅有祖公阁，就是祖宗神灵居住的地方。逢年过节“做祖公”（祭拜祖先），四兄弟都过来摆上酒菜烧香“拜公”。上古传下的做法，大儿责任重大必须优先，幼儿年少必须照顾，所以老二文明老三文华正屋没份，只能分得小屋。其实他们也没有意见，没出现争抢打架的情况。

回老家住了，想不到更加不爽。破破败败，冷冷清清。祖屋早就不住人了，老二吴文明的小屋也破败不堪。其实老二已经把房屋盖在镇上了，夫妻俩在镇上卖菜，专门把别人的菜卖给别人，竟然也有钱买地盖楼。老大吴文理在岭边养鸡，已经把房屋盖到中心村，两层楼，但就儿子吴顺一个人住。他们夫妻俩都住鸡棚，那是一间小平房，下面放饲料上面住人。

吴文华两老安顿好了之后，心里的滋味真是不知怎么说。四个兄弟就他文华比较出色，想不到如今他们都远走高飞，留在老家的就只有他自己。白天还可以，有阳光，有鸟叫，也可以去中心村找人喝茶聊天。夜里问题就来了，静寂得让人心里发毛，人睡在床上，心却掉进古井了。偶尔出现的几声鸟叫，凄凄凉凉的让人心怵。老鼠更疯狂，根本就不把两个老人放在眼里，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甚至跑到床上来撒野。正屋的门也不关，有一次正厅里竟然卷着一条大黑蛇，夫妻俩都吓得不敢正常呼吸了。

于是打电话给大哥吴文理，人回来了，蛇却没了。开始的时候吴文华两老不敢进屋，只是站在外面看，后来才心有余悸地进去。吴家的这间祖屋什么时候盖的已经没有人记得了，风吹雨打年久失修，如今真是破败不堪了。顶上的桁已经添了六七根，有些地方的瓦片已经松动严重漏水，蜘蛛已经在上面拉了很多网，说明蚊虫已经非常的猖獗。门坏了没法关上，门闩已经没有了，老鼠已经在房门的墙角打洞了。本想凑近看看老鼠洞，没想到一只老鼠竟然把头探了出来，而且见了人也没有缩回去，眼珠子一闪一闪的，好像不明白外人为什么闯了进来。

“大哥，祖屋已经非常破败了，老鼠都做窝了，应该修一修了。”

“是啊，应该修理了。”吴文理停了一下又说，“要不什么时候咱几个兄弟集中讨论一下？”

“文胜好久没回来了，他原来说是在五指山，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是啊，他也没有打电话。”

吴文华把事情跟妻子张家香说了一下，家香也完全赞成，说是要把祖屋修得漂漂亮亮的，平时有人回来看一看、说说话，也热闹些。

一次吴文华两老到镇墟买东西，特地去找老二吴文明谈这事。吴文明夫妻俩也觉得好，早就应该修理了。但是他老婆李高丽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房子是老大和老四的，前些年还办了土地证，我们都没份。要修理，也应该是他们的事呀。”

“就是啊。”家香听了不怎么想就明白了。

“可是——”吴文华看法不同了。

“可是什么？”

“逢年过节，我们都去烧香拜公祖的呀。”

“烧香拜公祖是烧香拜公祖，可是房产是他们的呀。”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应该出一点呀。”

“出一点是出多少？”

“你们说啊！”

李高丽举起手，伸出两只手指说：“这些行不行？”

“两万？”吴文华问。

“你说啥？钱咬手了吗？”

“你的意思是两千？”

“出两百就不错了！我们都不是有钱人呀，赚一个钱都不容易。”

“可是——”

“要不这样吧，你们有钱你们出两万，我们没钱我们出两百。”

意见无法统一，回家后吴文华就跟妻子说：“要不我们出两万，但是对二哥就说我们只出了两百。”

“你是傻了是不是？”妻子一听就说，“你以为你很有钱是不是？你这样做，二哥肯定对我们有意见，大哥和老四也会对二哥有意见，你这样做不是会引起兄弟不和吗？”

吴文华想了一下，觉得妻子的话是对的，也就同意只出两百元。

过春节了，老四回来了，但是他不住祖屋，住杨丰家。他们是朋友。烧香拜祖公的时候大哥并没有把修祖屋的事提出来，吴文华忍不住就提了。几兄弟一听都觉得好，应该修。老四说他目前没钱，是不是你们先盖了，以后他有钱了再还。

“怎么样？你们看法怎么样？”大哥问。

“你是大哥，你拿主意呀。”老二妻子说。

“大家的事，还是大家拿主意吧。”

“那就盖。多少钱大家出。”

“房子是你们的呀。你们手中也有土地证的呀。”老二妻子说话了。

“土地证是我们的，可是祖屋是大家的呀，祖宗是大家的呀，你们不是每年都回来烧香拜祖公吗？”

“要不，等我有钱了再修吧。”老四说。

想不到这一等就等了五年，但是老四吴文胜还是说他没有钱。一场大台风再加一场大暴雨，他们吴家的祖屋正厅已经掉下三条桁，两边的房也都有桁折了，也要掉落下来了。不要说住人，就是走近也很危险了。村上和镇上都有人来查看过，也一再警告不要靠近，还把一个危房的标识牌钉在前面。

看来不修不行了，不能再拖了。老二老三已经松口了，说是每人可以再出五百元。老大吴文理不服，说五百元吃顿饭可以，修房子不是笑话吗？老四吴文胜干脆不说话，一张脸黑得怕人。

端午节这天，几个兄弟在摆酒菜做祖公的时候讨论起修祖屋的事。想不到说着说着，老大吴运理就发火了。

“谁都会说话，不把钱拿出来怎么修？”

“我们不是答应出一千了吗？”

“出一千？一万都不行！”

“那你的意思是多少？”

“至少要三万！”

“做梦吧！”老二老婆李高丽狠狠地想。

“老三文华你的看法怎么样，你也应该说话呀。”老大吴文理说。

“是啊。几兄弟就你读书多，又当干部。”大嫂也说。

“就是啊，你读书做干部是祖宗的照顾呀。”老大吴运理说，“你说你读书的时候花谁的钱？当然是父母的呀！现在父母都不在世了，最应该报答的是你呀！”

“我读书我工作是我的努力，你们——”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几个都不努力？”老四吴运胜也生气了。

“你们怎么这样说话呢？你们这样不是欺负我们吗？房子是你们的呀，你们都有土地证的呀！”

“我赞成三婶的意见，谁的房子谁来盖，我们只能是支持一些。”

“逢年过节你们不是要回来拜祖宗吗？”

“当然要回啊！”

“老二呀不是我说你，几兄弟就你最有钱。楼都盖在镇上了，不愿意出钱，又要拜祖宗，你说你——”大嫂说。

“我有钱是我们自己辛苦赚的呀。你想有钱也出去赚，你眼红什么呢？”

“你说啥，你是说我们都懒惰、都怕苦，只有你们勤劳？”

“不修就算了反正我们也有房子住。”老二老婆说。

“不修就不修！我们也不怕，我们也有地方住。”大嫂也跟着说。

吴文华的妻子也生气了，说：“你们都说不怕，我们也不怕！你们都有地方住，我们城里也有房子呀。”

只有老四吴运胜不说不怕。他回来确实没有地方住，老住朋友家也不是个事。

意见统一不起来，吴家修祖屋的事只得又搁置下来了。

又一个五年过去了。一个天气不错的夜晚，风儿轻轻吹，星星缀满天。吴文华两老到上坡村看琼剧，省剧团来演出的《喜团圆》，看到戏中的孙淑琳衣服破烂，背着麻袋、拄着木棍千里寻夫，一路乞讨一路啼哭，台下的人都看哭了，靠上前去把钱扔到戏台上的人都把戏台围满了。吴文华也看得满眶眼泪，还掏出两百元让妻子扔到台上去。红彤彤的钱几乎铺满了半个戏台。人啊人，看来，善良还在，爱心还在。想到自家的兄弟，真是把钱看得太重了。

回到家里，吴文华两老却吓坏了：祖屋没有了，面前只是一大堆黑糊糊的废墟。拿着手电筒照了又照，触目惊心的残垣断壁，横七竖八的桁桷门窗，还有一堆一堆的砖头瓦砾。没风没雨，祖屋怎么突然就崩塌了呢？于是立即打电话告诉几兄弟，大哥说三更半夜了明天再回去看看，二哥说现在半夜了明天上午要卖菜，下午有时间再回去吧。老四在电话那头说不会吧，最近比较忙有空了再回去看看。

那天夜里，吴文华两老几乎整夜没睡，就坐在小屋的廊子里看天，看地，看废墟。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的，但都不说话；大地都盖在夜色之下，熟睡了；只有面前的废墟好像在生气，在无声抗议。

几个兄弟先后回来了，可是看了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谁的意见都是说祖屋必须盖，不盖逢年过节就没有地方烧香拜祖宗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吴文华两老日日都面对着塌掉了的祖屋，心都破碎了，人都崩溃了。不知有多少次了，吴文华就坐在小屋门前的小凳上，默默无语，眼泪都流出来了他也不知道。

有一次在镇墟和一个姓伍的老校长喝茶，伍校长的话把吴文华吓得不轻：“你父母生了四兄弟，不错，可是你看看，祖屋都崩塌了也没盖。没有前哪有后，没祖宗哪有子孙！”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伍校长的话还在吴文华耳边响着。有一天夜里他忽然对妻子说：“要不，我们借些钱给老四吧，让他们把祖屋盖起来。”

“借多少？”

“六万吧。”

“这件事要跟儿子说一下吧，我们都这么老了，万一——”

于是给儿子打电话，想不到才跟儿子说了几句媳妇就把电话拿走了。媳妇斩钉截铁地说：“不能借啊！不准借啊！如果你们硬要借，死了也不要告诉我们啊！”

“可是——”

“可是什么呢？你们要是有钱就给运来买辆车，十五六万就可以，有车了有空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回去看看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