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一
老黄离开排坡村后不久,又到旧石村来扶贫。
老黄骑着嘉陵小摩托到达旧石村村口时,尚在前半晌。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端端地晒着,气温迅速升高,路边的树叶草尾已经被晒得蔫蔫的,纷纷抱头遮脸。村里人做农活,春怕干旱秋怕台风,现在正是四月,一年中最干旱的时候。有个年过半百身板硬朗的农伯站在路边,瞅着槟榔林,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槟榔是本地特有的经济作物,村里人视为“摇钱树”,一家子油盐酱醋的花销、人情往来的薄礼,全指望着槟榔的收成。这时节正是槟榔树扬花挂果的关键时刻,可因为干旱,槟榔树一棵棵全都蔫头耷脑,一副半死不活的枯干样子。
“要是下场大雨就好了。”农伯又望向天空,似乎在自言自语。
“是啊,今年好像特别干旱。”老黄应声附和了一句,表示关切。
农伯扭过头来看向老黄,仿佛是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就问是不是来村里扶贫的?一早就等候在这了。老黄说是,又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农伯就握着老黄的手,说欢迎欢迎,然后也做自我介绍,说他叫于德贵,大家拥戴他当这个村的村长。老黄感觉到,德贵村长嘴上说欢迎,表现却平淡。老黄心里就纳闷:德贵村长是不是不欢迎他这个驻村干部?于是心头就浮上了压力:要是没有德贵村长的大力支持,今后的工作怎么开展?他来了是要做实事的。
二
在村里住下没几天,老黄就看出了问题,找到了关键。旧石村坐落在四英岭的一块坡脊上,村里百几十户人家。村后不远处便是高高的山峦,有靠山吃山之便利。村子周围有大片肥沃的土地,种果树瓜菜,种橡胶槟榔,种甘蔗番薯。从山上流下的一条小河从村前的坡地蜿蜒东去,傍着小河有大片田洋,每当收获季节,稻浪翻滚,遍地金黄。这样优越的自然条件,在周边十里八村中也找不出第二个村子。
老黄住下的第二天,恰巧房东大嫂脚崴了,要做饭,水缸里却没有了水。老黄二话不说,找来扁担,挑起两个水桶就要去挑水。房东大嫂不让,说你大哥很快就到家了,让他去,你歇着;最后拗不过,只好给他指路,该怎么走。
出了村口,老黄按照房东大嫂的指点,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往下走。小路凹凸不平,曲曲弯弯,两边灌木丛生,树枝旁生斜逸,多有挂碍。走了有十来分钟,始终不见水井的影子,他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可路上不时可见有人挑水归来,这才打消了疑虑。又走了几分钟,便到河边。河边修了石阶,沿石阶下去,河床上有个几平方米的水坑,水坑外面是一道石堰,有人正弯腰双手用力将水桶压进水坑里,灌满水桶后直起腰身,挑起满满的两桶水,蹬着台阶走上来,从水桶里漾出的水滴水花把路面都打湿了。他看明白了:根本就没什么水井,旧石村百几十户人家,平日里吃的就是河水。
老黄如法炮制,小心翼翼地给水桶灌满水,然后憋足一口气直起腰身,顿时两腿打颤,左右前后平衡了一会才站稳身子。一路上,基本都在爬坡,他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脖颈上青筋暴凸,一条吱扭乱叫的扁担不停地在两边肩头换来换去,两只水桶拉拉扯扯旋转着跟路边斜出的树枝较劲。终于到家了,两桶水只剩下两个半桶。
坐在条凳上喘息了半天,缓过来的时候,老黄也想清楚了,旧石村要想脱贫,必须先解决村民吃水的问题,最现实可行的办法,就是在村边挖口水井。
事不宜迟,老黄立马去找德贵村长。
德贵村长正坐在家里发愁,说钱收不上来,还差二三十家呢!老黄问收什么钱?德贵村长说是岁修的钱。原来,每年四月份,正是天干地旱的时候,村里照例要修整那条通往河边的小路,该填土的地方填土,该垫石块的地方垫石块,清除路边的杂草,砍掉蹿出来的枝叶,那个水坑要清理淤泥,拓宽拓深,水坑外面的石堰因为大水冲刷,松了垮了的地方也要用石块充实加固,做这些事除了自己出工之外,还要花钱,所需花费,村里是按人丁分摊来筹集的。
老黄说:“德贵村长,这个岁修就不要再搞了,我们干脆就在村边打一口水井。”
“什么?打井?”德贵村长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见德贵村长不同意,老黄就跟他算了一笔账:村里到河边一里多,一担水来回就是三里路,一个普通家庭,再怎么节省,一天也得用两三担水,加起来就是十几里的路程,不用说挑水,就是空手走路,也得个把小时。一个家庭,光是为了吃水,半个劳动力就没了……
“你说的这些我们比你清楚,”德贵村长没等老黄说完便打断,“我们不是没有努力过,问题是,你在旧石村打不出水井。”他向老黄介绍,说旧石村就卧在一块大石板上,随便你在什么地方开挖,最深不过三五米,便是岩层。“不见出水,先遇岩层,你说这井怎么打?”
“你们以前是人工挖,人家现在是用机器钻,不同的。把岩层打通,水就冒出来了。”老黄说。
德贵村长还是摇头,就好像打井是个禁区,碰不得。老黄大费口舌,想方设法要说服他;德贵村长呢,各种解释,不是这个理由,就是那个借口,俩人你来我往,都认为对方是榆木脑袋。说着说着,德贵村长就说漏嘴了。
原来,十几年前,村里曾大张旗鼓在村前椰林里那块峪地上挖井,不及一丈便出异象,先是从井里挖出血红的泥浆,接着,村前的小河河水变浊,水位陡降。当时村里人不当回事,继续开挖,结果接连出了两条人命:先是有个青壮男人到河边挑水,莫名其妙就滑倒淹死了;过两天,井架突然坍塌,又压死了一个年轻后生。村里人忆起祖辈传下来的说法:旧石村卧在一条石龙上,石龙下面的河里住着河神,你凿痛了青龙也就得罪了河神,它们不惩罚你才怪呢!于是便回土填了井。说来也奇怪,刚把井回填好,河里的水位也跟着回涨,河水又变得像先前一样清澈了。
“要不是老道人梁三婆道行高深,及时点醒我们,又作法安抚了石龙河神,不定还要死多少人呢!”说起这件事,德贵村长至今还心有余悸。
“那是封建迷信!怎能当真?”老黄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德贵村长还是固执己见。
“你想啊,”老黄放缓语气,耐着性子说,“事情是明摆着的,要是不打井,村民连吃水都成问题,就别谈什么脱贫了!可如果打了井,吃水的问题就解决了,以后我们还要像城里那样建水塔、铺水管,村里人就不用再费力去挑水了,在家里,水龙头一开,井水就哗哗地流出来。到那时,不光吃水不成问题,多出来的水还可以用来浇园,种点瓜种点菜,像现在这种天气,还可以用来浇槟榔……”
“你说得这样生动,好像真的一样。真要这样的话谁不想?可我们村里人哪有这才情!”德贵村长显然是心动了。
“村里有困难,政府可以帮助啊!问题是咱村里要先努力,自力更生。如果连口水井都不想打,又怎么会有水塔和自来水呢?”老黄说。
“问题是我们现在连打一口水井的钱也凑不出来。”德贵村长说。
“钱的问题可以想办法解决,”老黄说,“我还听说,现在打井队可以先打井后给钱,而且打不出水可以不给钱。为什么我们不试一试呢?”
德贵村长一听说打不出水可以不给钱,嘴里生津了:“有这等好事吗?这……也好,稳赚不赔的买卖,那就试试?”
三
一连数日,天还是没有下一场透雨。每天一大早,太阳露脸的时候,天边干净得连一丝云霞都没有;到了晌午,气温飙升,闷热异常,天空偶尔会浮起一片乌云,村人纷纷翘首额手,指望着它能越堆越多、越堆越大,然后突降甘霖,万物解渴。可是,太阳的威力太猛烈了,那片好不容易冒出来的乌云在人们的注视下,非但没有越堆越大,反而一点一点消散,然后,天空又是万里无云。
一个晌午,聚在村头树荫下纳凉闲聊的村民突然看见一辆大卡车开到了村边,车厢里装满了机器设备,还有帐篷和炊具等一些杂物。卡车停下,老黄从驾驶室里跳出来,然后指引着倒车,到了那块椰林峪地才停下。正准备卸车时,德贵村长大喊着跑了过来:“不能在这里!”老黄说:“打井队的人看过了,这里是最佳地点。”“我不管什么最佳不最佳,反正不能在这里!”德贵村长的语气很坚决,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老黄说:“那你说应该在哪?”德贵村长抬手一指,说:“就那边那块槟榔园!”老黄猜想,德贵村长大概是还忌讳这块椰林峪地,料想再说也是白费工夫。没办法,只好依了他,让打井队的人将卡车开到那块槟榔园里。
打井队一安顿下来,将设备安装调试好,便开始动手钻井了。那台动力柴油机从早到晚轰鸣声不断,几个工人围着井架忙个不停,没几天,钻机就开始刨岩层了。
村里人没事便踱到井架前围观,一边议论,一边询问钻井工人:
“那么硬的岩层能打通吗?”
“打通了岩层就有水冒出来吗?”
“那水大不大?好不好喝?”
钻井工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其中有个爱说话的,一边手里忙着一边与村民搭话,说这点岩层不算什么,就是隔山隧道,他们也能打穿;说岩层下的地下水就像被堵住的河水,打井就是给它开个口子,把井打通,水就会汹涌而出;说村里人以后吃的都是矿泉水,用的是矿泉水,还可以用来浇菜、浇槟榔……
村里人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就有人把煮熟的鸡蛋塞到钻井工人手里,也有人端来香喷喷的熟芋头,还有人爬上高高的椰子树,砍下好几串椰子送来,说椰子水更能解渴。
老黄每天都到工地上了解情况,他最关心的是能不能打出水来。工人们告诉他,说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你最应该操心的是凑够钱了没有,别到时候井打好了钱却拿不出。看到进展顺利,老黄很高兴,心里想,只要能打出水来,一切都好办。钱不是问题。就在刚才,他接到电话,告诉他旧石村申请的打井专项资金已经批准了,不久便可到账。
村里人见了老黄,都竖起大拇指,说他是真心为村里人着想,给村里人办实事。老黄心里美滋滋的,这话他爱听。
就在一切都非常顺利的时候,突然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四
那天,晌午时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便是乌云密布,村子里黑黢黢的瞬间白昼变夜间。“轰隆隆——”几声炸雷响过后,瓢泼大雨就下个不停。到了傍晚时分,山洪暴发,山下的小河水位猛涨,汪洋一片,浑浊的河水翻起泥沙,裹挟草木,浩浩荡荡向下游奔流而去。翌日一早,到河边挑水的人意外发现,水位迅速下降,小河变枯水位变浅,水堰里打不到水,只能到河道中间汲水。有个人一不小心跌落水中,幸亏现场有人发现,及时搭救,要不然就淹死了。
这件事在村里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以为怪异。老黄想到河边探个究竟,刚走几步,便被德贵村长喊住。德贵村长急匆匆地赶上来,说:“这井不能再打了!”老黄问:“为什么?”德贵村长说:“你都看见了,凶兆已出,再打井的话就要出人命了!”老黄感到不可思议:“这跟打井有什么直接关系呢?”
这时,聚拢过来的村里人越来越多,大家七嘴八舌,都说这井不能再打了,再胡闹的话,村里人连河水都喝不上了。
有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捻着胡须说:“其实,挑一趟水也就那么几里远,只有懒鬼才嫌……我十二岁开始挑,不都挑过来了。”众人纷纷附和,说是啊,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德贵村长的老父亲也来了。老人颤颤巍巍地指着儿子骂:“你懒得挑水……但慢慢的也就挑惯了。你不应牵导打什么井,坑人!……”
老黄意识到,现在就说服大家是不可能的,便要大家静一静,然后说:“大家不要激动,要不要继续挖井,这件事等大家冷静之后再议。”
从人群里出来,老黄直奔河边,看见河水真的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变得枯浅。水位为什么会突然下降这么厉害?他无法理解,便骑上摩托车,沿着河边的道路去往下游,想探个究竟。在离村子大约八九公里远的地方,他看见一座水库正在开闸放水。水库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汛期马上就到,水库要腾空库容应对汛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心中有数了,觉得自己有把握说服村里人了。
老黄傍晚才回到村里,他听说中午时村里人差点跟钻井队的人打起来,钻井队的人被赶跑了,井也被填了。他跑去井边一看,挖了丈余深的井坑已被乱石和垃圾填埋了大半。他急忙去找德贵村长,却没找到德贵村长的踪迹。
接下来的三个日日夜夜,老黄翻来覆去为打井的事发愁。他将自己封闭在住处,发狠地吸着纸烟,熏烧自己的思绪。在一次又一次死结般的不解之后,忽然计上心来……
次日一早,老黄就孤零零一个人拎着挎包,下山回镇上去了。
五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又有一辆卡车开到了村边那块槟榔园,车厢上站着打井队那几个青壮后生。村里人以为他们是来拉走钻井设备的,几个爱凑热闹的便跟过去围观,却发现他们并没有要拉走设备,反倒从车厢上卸下几个笨重的油桶,然后是各种大包小包,有大米猪肉蔬菜,也有铺盖衣服鞋帽。看样子,他们是要继续住下来,继续打井的。
老黄从驾驶室里跳下来,随之跳下来的还有个女的。那女的一脸浓妆,头戴星冠,身披黄罗帔,背插四杆令旗,神情杳渺,目中无人。德贵村长从村口那边大步走过来,显然是有人给他报信了。
“老黄,你……”
到了跟前,他口气很横,像是要骂什么,突然与老黄后面那女的打了个照面,一愣便打住,仿佛矮了三分。犹疑了一下,他把老黄拉到一边,悄声问:
“你这是——那是谁呀?好眼熟!”
“你该认识,是梁三道婆。”老黄说。
“还真是她呀!她来干什么?”
“作法消灾,镇妖驱邪。”老黄说。
德贵村长不再说什么了。围观的村民吵吵嚷嚷,有的还要阻止钻井队的人安顿下来,当听说前面那个怪模怪样的女人就是梁三道婆之后,场面立马变得鸦雀无声。
钻井队的人摆起香案,烧上香,点起烛,在一碗白花花的米饭里放上三颗红红熟透的辣椒。梁三道婆登场了。只见她手拿香束,口中念念有词,“呀——”的一声之后,突然扑倒在地,紧接着又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然后脚下狂跳不停,又从背上扯下令旗,“呼呼”地挥舞,口里“呀——”“呀——”地大声喊叫。有人捉住一只小公鸡,手一抹,鲜血四溅,滴往井里。梁三道婆这才慢慢消停下来,念一道咒,画一道符,如此再三,然后叫人把符纸烧了。
“噼噼啪啪——”一大串鞭炮响过之后,钻井队的钻机又响了起来。鞭炮的硝烟消散后,打井队开始清理井架的垃圾。村里人再寻梁三道婆,却早不见了她踪影。
井架边香案每天香火不断,每天有人守着续接。村里人眼看着打井队的人忙前忙后,再不敢放声异议。
井继续深挖,五天后钻穿了岩石层,便有一股清亮亮的泉水从井口喷涌而出。钻井队的后生好一阵雀跃,又燃起一大串鞭炮再度庆祝。闻讯而来的村民们自然也是十分高兴。有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山下的小河一看,河水未见枯浅,还是那样清悠悠的流淌不断。
钻井队撤走前的晚上,村里摆了一大桌酒席送行,座上有钻井队的人,村里除了有德贵村长、会计出纳,还邀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十多人挤一挤就坐下了。德贵村长起头,简单说了几句,感谢打井队兄弟的辛苦付出,然后大家就吃喝起来。席上,村里人七嘴八舌,又提起梁三道婆,说她的咒符好灵验,居然镇住了石龙,搞定了河神。
德贵村长说:“这事还得感谢老黄!当时我们只知道要填井,除了老黄,没一个人想到要请梁三道婆。”
“是啊!”“是啊!”众人齐声附和。
德贵村长举杯敬老黄酒,又说:“老黄,想不到你也如此相信梁三道婆。”
老黄笑而未答,末了说:“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有时候做实事要靠笨办法,但能办好事就是好办法!”
旁边一个钻井队的人忽然说:“你们还不知道呢,那道婆梁三是老黄让人装扮的。”
德贵村长一愣神,老黄赶紧拉着他说:“你坐下吧!来,喝酒!”
新井落成后,旧石村像城里那样建起水塔,铺了水管,村里人再也不用费力去挑水了,在家里,水龙头一开,井水就哗哗地流出来。像老黄当初提出打井说的那样,不光吃水不成问题,多出来的水还可以用来浇菜、浇槟榔……
德贵村长逢人就说,老黄是旧石村的大恩人。老黄脸上笑着,嘴上谦让,心里却庆幸,这一次总算干成了一件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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