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小平

1980年大年初一，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疼爱我的外婆终于走完了她九十个春秋的漫漫人生路。

那一天，她微弱得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大家都团团围在她的身边。因为值校，我没能及时回来。她已经是苟延残喘，嘴里断断续续挤出来的都是我的名字。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灵魂的感应？我回来后，扶起她喝了一杯麦乳精，她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眼神也一改原先的呆板乏力。她伸出手摸摸我的脸，用袖子擦了擦我涌出的泪水：“不哭，不哭！如果阿婆死了，摸摸阿婆的手，你就不会害怕……”我拉起她的手紧紧按在胸前，默默注视着她，她笑了笑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爸爸说，外婆是挣扎着等我回来的啊！

外婆笔直地躺在屋子的中央，等待着乡俗最后的仪式。我真惊奇：她怎么会没有一点常态了呢？也许，她已经放下了所有的重负，安心地去了。

外婆养育过十个子女，丈夫早逝，其中七个子女或死于疾病，或被日本人的枪炮杀害。生活在那暗无天日的年代，过的都是饥寒交迫的日子，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外婆身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妈妈排行末尾，履行着照顾外婆晚年的责任，所以，我们三兄弟都生长在外婆家。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来到这个世上的，当时父母长期工作在外，我们全靠外婆拉扯。从懂事的时候起，外婆在我眼中的形象就是身子佝偻，严重驼背，头差不多挨着地，侧面看去就像一只小龙虾。她自己生活就颇不容易，还得起早贪黑，真无法想像那是怎样的一种艰难。

就在1980年的秋天，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当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外婆的坟前，倚着墓碑大哭起来：“阿婆，您等等啊，为什么那么快就离我而去！再等等就可以看见您的愿望实现了！”恍惚中，我看见外婆向我走来，盈盈地笑着，轻轻抚摸我的头：“阿婆晓得了，你考上啦考上啦！阿婆欢喜，真的很欢喜！”我猛然明白，外婆的在天之灵一直在护佑着我，我坚信她一定是为了保佑我而去的。

记得我第二次高考落选后的一天夜里，外婆像往常一样挑灯查看我是否盖好被子。她以为我睡着了，便轻轻抚摸我的头，说了一番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我的孙儿这么聪明，为什么就是老考不中呢？老天啊，你怎么不长眼啊？祖宗啊，你地下有知吗？我整天供奉你，你怎么不保佑孙儿呢？我用生命祭奠你好吗？如果用我的命能换来我的孙儿考中，你就拿去好了，拿去好了，拿去好了……”她呆呆地坐在床边，伤心地哭了很久很久。那一夜我没有睡。外婆的话搅得我心潮翻滚，泪如泉涌。我暗暗发誓：为了养育我的苦难的外婆，我要奋发，我要争气，我别无选择。

在我读小学的那段日子里，家里十分困难，粮食根本不够用，而我们正处在生长发育期，需求量非常大，放学回来常常饿得发慌。有一天吃晚饭时，我发现锅里的饭很少，便对外婆发火说：“怎么才这么一点点，还不够我一个人吃！”外婆看了看我，笑着说：“阿婆先吃饱了，这是你和阿弟的，吃吧。”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很快就把饭吃完了。后来，我突然发现外婆躲在昏暗的水缸旁，脸朝墙角，悄悄的在喝水，喝了一碗再喝一碗。我明白了，外婆在喝生水充饥。我内疚地拉着她的手问：“阿婆，你没有吃饭，对吗？”她说：“阿婆没用，不能让你们吃饱……阿婆没关系，饿不到阿婆的。”我不知道那天夜里她是怎样熬过来的，我更不知道她这样熬过了多少回。现在每每想起那情那景，我的眼泪就止不住要流下来。她那凄苦、可怜的背影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并凝成了一座又高又大的塑像，温暖着我所有的日子。

疼爱我的外婆却没有一直迁就我。有一次实在太饿了，我偷了别人的香蕉拿回家，外婆发怒的模样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她带我拿着香蕉归还人家并赔礼道歉。她甚至是对我大吼：“你长能耐了，会偷了，接下来是去抢吗？我还指望你有出息，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起歹心。学好学三年，学坏学三天。你是做龙呢还是当泥鳅？做龙就要有骨气，再穷再苦，就是喝生水、吃野草，也绝不能去偷去抢；要当泥鳅你就去吧，我不拦你，看你的小命能活几天！”我害怕，我震撼，看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惊诧她的腰板此时挺得那样直。我永远感激她，如果当时她默不作声，我的人生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虽然外婆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她却是我最好的启蒙老师。她给我讲过好多好多通俗朴素、美丽动听的故事，是她在我面前展开了一个灿烂多彩的世界，是她开启了我幼小的心灵，是她使我懂得最初的好与坏、善与恶，是她引发了我的向往与渴望。外婆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她常说，在我满周岁时的“抓周”仪式上，我在众多的食物和玩具中，一下子就紧紧抓住笔不放，于是便断言我日后定会在笔上有出息，并时常告诫我要多多努力。可惜在她有生之年我不曾给她带来半点希望。现在，每当我的心血变成铅字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那期待的眼神，那慈祥的笑容。

生老病死，乃人之必然，可我总觉得她不该那么快就离开我。她为我付出那么多，还没有得到我一丁点的报答就那样走了。至今，她离开我已经有42个年头了，但时间并没有冲淡我对她的怀念，相反，她的音容笑貌总是那样历历在目。我常记起她那朴素的教导，记起她那勤劳的精神，还有她那颗善良的心。这些就像一盏长明灯一样深植于心，引我前行。

每到清明节，我都会去给外婆上坟。我在她的坟边种上一棵树，一棵怀念的树。现在已经是绿树成荫了。我要让寄托着我深切忆念的青青之树，永远陪伴着我那孤寂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