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壮才

二姨在老妈这五姐妹中排行老二，后面还有两个弟弟。今年，她走完自己的“米寿”寿终正寝了。她是琼纵女战士，一直以来信奉辩证唯物主义，临走前她嘱咐家人后事一切从简，也不发讣告。二姨总是考虑别人，总是为别人着想。

我最早记得二姨是在我4岁那年。

我生下来先天不足，只有田鼠那么大，3岁前还不能站起来，大热天还得套着跟身体不成比例的衣服，在自家门口扒着孤独玩耍。我的深泽伯每每收工回来总会绕个弯过来“激将”一番：“不长进，扔弃！”

稍大了一点，知道话中的含义了，但也只有悻悻瞪眼的份。

依稀记得那年应该是放暑假了，村里哥哥们在房前屋后横蹦纵跳的捉迷藏。此时，迎面走来一男一女，就是我的二姨和二姨父。有亲戚来，肯定有“迎路”（方言，即礼物）的，村里兄弟姐妹们闻风蜂拥过来。二姨从袋子里掏出“糖贡”（即糖果）分发，得到“糖贡”的强哥很懂事地赶去工地报信了。

二姨弯腰把我抱起来，见我套着衣服像女人穿连衣裙的模样，就把我的头颅往她的脸颊上贴。之后，照例从袋中拿出两颗“糖贡”给我。我本能地奋力伸出两手，一手捉了一颗。可就在此刻，奇迹出现了。当二姨拿出一本有点泛黄的书时，我居然扔下糖贡，去抢起书本来。

这本书是清朝时初小国文教科书。外公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堂，但这本书是他传下来的，还是当时已经读完大学分配到中科院工作的舅舅的启蒙读本。接下来，我蹲在二姨腿上，煞有介事地翻阅起来。这让二姨喜出望外：“三岁看到老呵！”我的表现让家人对我有了希望。第二天，阿公背着我去村边荔枝林坡大队办的种猪场，当起我的识字启蒙老师。阿公去南洋时当过咖啡店的店小二，还参加过马共领导的抗日战争，学到了一点文化，特别是字写得很有功力。

种猪场规模不大，饲养员只有阿公和邻村的大光叔公。阿公因陋就简，在煮猪食的灶前，拿起还冒着火的“火柴槽”（即烧火棍），在灶前的地上比划着教我识字写字。可能是因为不会走路，我少了些好动的天性，多了学习的潜心静气。那个清朝初小读本，不出一个月的光景我便啃完了，且倒背如流，无论阿公提出哪一课，我都能背出书中内容，写出其中的生字。

这本书除了教识字之外，还教做人的道理，还有科普知识。如第十四课讲到：“瓜能解渴，为类不一；西瓜形圆，其味甜；胡瓜形长，其色绿。”阿公在教我认字的同时，总是嘱咐我努力学走路长身体，鼓励我阳光成长。于是，起初去养猪场，阿公得背着我走；之后，我要求阿公牵着我走，硬是学着走路；再后来，暑假结束入学时，我终于结束匍匐爬行的狼狈时光。到七岁上学时，我已经是村中孩童里的“后起之秀”。游泳，我是“浪里白条”，周围河溪水库都游遍了；爬树，我是“孙猴子”；周末和寒暑假放牛时，我总是学着心目中的英雄李向阳，把牛当马骑；后来读文中时，是学校排球队的候补队员。

二姨后来特地来种猪场见我，给我开小灶。二姨是从战火中走来的，对军人英雄一直怀着永远无法割舍的别样情怀。海南解放后，她转业到通什黎苗自治州机关幼儿园，一直干到离休。职业生涯让她一直倾力祖国未来的阳光成长。我七岁要开始上学的这年暑假，她又来了。这回她带来了舅舅读小学时一二两个年级的课本，还有一撂连环画全是讲述抗美援朝英雄的。

二姨轻轻拍着放在八仙桌上的书籍，嘱咐我，我们不能忘记这些英雄，他们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说着，她从中抽出一本连环画，是讲述特级英雄杨根思的。显然，二姨熟悉英雄壮举，她对我说：“烈士有三句话对你今后学习非常有用：‘不相信有完不成的任务。不相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不相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杨根思带着这样的信念和无畏的英雄气概奔赴长津湖战役。他奉命带一个排扼守下碣隅里外围1071.1高地东南小高岭，接连击退了美军8次疯狂进攻。当美军发起第9次进攻时，杨根思抱起仅有的一个炸药包，拉燃导火索，纵身冲向敌群，与爬上阵地的40多名美军同归于尽，牺牲时年仅28岁。他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捍卫了小高岭阵地，也为夺取战役胜利赢得了时间，坚守了军令状里‘人在阵地在’的誓言。”

二姨讲述的英雄故事太精彩、太振奋人心了，她拿来的书对我作用也很大，英雄的精神一直鞭策着我努力学习，做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

第三次跟二姨见面是我高中毕业后不久。那是家乡遭遇特大台风的第二天，我们村九成的房子被台风铲为平地。当我跟爸爸、妈妈从三个不同的水利工地赶回来时，已是夕阳斜照。二姨已帮着阿公阿婆杀洗好台风中被压的鸡鸭鹅，并起火烧水煮起来。阿婆说，之前二姨还到泰熊公那里，给这次台风中受伤的灶框婆祖做了护理。

二姨见到我很欣慰。那年我不足16岁，精瘦中带着刚强，还有知识滋养起来的精气神。见面时，二姨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做得不？”她是指我能否受得了“日干三刻夜加一班”的水利工地重活。我握起右拳往胸口一捶：“做得！”她又从那个口袋抽出两本书递给我，是影响了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红色经典《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和《把一切献给党》。

二姨此时送书，用意和期待不言而喻。我知道，此时我正在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道路上，路刚走开，路还很长。

机会总是眷顾那些时刻准备着的人们。后来，我在海南建省那年到昌江县任职。此时二姨和二姨父深情告别已经工作了38年的山城通什，回到海口。马年春节前夕，我带着获得的全国星火计划奖去探望二姨。

此行携妻带子的，二姨当然喜形于色。然而，更让她引以骄傲与荣光的是我的从政建树。她照旧从那个口袋掏出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的我发表的文稿和有关我的报道。她扬着这些文稿，对在场的亲人说：“这是给我的春节最大礼物。”

2018年，海南迎来了建设自贸港的新机遇。这一年，习近平主席在博鳌亚洲论坛年会开幕式发表主旨演讲时，引用了海南经典民歌《久久不见久久见》中的歌词“久久不见久久见，久久见过还想见”。这首民歌，在通什的日子里二姨不知唱了多少年、多少遍。之前，她跟这首歌的原唱者、黎族歌王、被誉为海南的“刘三姐”的王姨大就有缘接触过。

这一天，我照例过去探望她。还未进门就听见她卧房里飘出“久久不见久久见”的乡味十足的旋律来。耄耋之年的她依然乐观从容，但身子已大不如从前，大多数时间只能在床上度过。见面时，她谈兴甚浓。说起这首歌如何被发现，如何被挖掘，又如何被推介推广，她俨然是一个见证者的模样。聊到后来，她渐渐收起兴奋时的手舞足蹈，露出一位老人的强烈期盼：“这回，海南有戏。自贸港，能让海南人过上幸福的日子。”

从这话里，我能够掂量出琼纵老战士对海南故土的浓郁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