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张望今年来第一次登门,想不到李实却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我女儿不在家里,你今后别来缠着她!”张望刚抵达位于文道村西北角的李婵家,李婵的父亲李实就喘着粗气,硬邦邦地扔来一句话,如一个巴掌抡在张望脸上,“噼啪”响了一下。张望懵了,觉得自己的脸被一束热辣辣的阳光“吻”了个遍。张望原想先开口说声“李伯伯好”,看到李实那张黑脸,只能结巴着问“李伯伯,您……”
“你走吧!”又是一句硬如钢筋锭的话,眼睛里似闪着一支利箭。
张望更纳闷了,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为啥这样对待自己呢?
李实坐在屋子里,低着头,左手扶旱烟筒,右手拿着已燃着丝丝红点的小椰绳,侧了身,从小陶器里捻出一小团烟丝,丝儿淡黄细碎,塞到烟嘴里,送上小椰绳点燃,便“吧哒吧哒”地抽起了旱烟。那根旱烟筒油腻腻的,泛着幽黄的光,屋子里聚起一圈又一圈烟雾,袅袅升腾。
张望一时看不清他的面目,略一思考沉默后,将一藤条状的拐杖送至他的面前。
李实说:“啥意思呀,想打我?”
“不。您左腿有患疾,行走不便,送条拐杖给您。”张望将拐杖送到他手边,置于他的左侧。“我不要!我不要!”他拿起拐杖,扔出门外,令张望暗惊。他今天如头斗架的牛,脸庞涨红,目露怒色,“呼赫呼哧”地喘着气。张望走了出去,弯腰捡起拐杖,摇头,无语。
“谁在吵架呀?”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左厢房瓦屋里传了出来,那语调如瘪了的气球。“妈,我来了!”李实跛着小步,走了进去。张望也跟了进去。厢房五六平方米,半亮半暗,窗口有一旧柜台,有一行黄褐色的油渍,一只青花大碗蹲在上面,让张望眼前一亮,因为他老家也有一只这样的大碗,他父亲说过,大碗是清朝的先祖留下来的传家宝。李奶奶的大碗壁绘一朵深蓝的菊花,绽放着穿越时光的醇厚质朴的幽光。老人半斜着躺在床上,眼眶内陷,泛着暗黄的几没神釆的眼珠子,干瘪的脸皮,褶皱且深勒的沟纹如古树老藤,无情的岁月早已将老人曾经的美丽与丰满压榨成了令人惊悚的脱相,那双青筋暴隆的手露在被子外。张望心疼了。他拉着老人的手,叫了一声:“奶奶好。”老人耳不聋,轻声问:“后生哥,你是谁呀?”“侬是邻村的望仔。”“哦,两年未见,你又长高了。”李实见他与自己的母亲闲聊,便只顾低头为母亲按摩。“孙女呢?”母亲嘟哝了一句。“她到县医院做核酸检测。”李实说。“她不是前天去做了么?”母亲说。“如今疫情反弹,外出回来的人员要三天两检。”母亲应了一句:“哦,哦。”
张望听着李实和他母亲的对话,心里渐渐地泛起了隐忧。他与李婵自小玩到大,读小学时,放假了,两人一起放牛,一起打扑克,两小无猜。高考后,李婵考上海口职业技术学院,张望考上海南软件职业学院。两个学院相隔百余公里,两人常有见面,相处久了,感情亦日益加深。“婵,我们确定关系吧!”张望将一束玫瑰花献上。“还早吧。”李婵接过花儿,欲擒故纵。“不早了,我今年都二十三了。你奶奶不是经常催促你吗?”李婵说:“再等一两年,等我奶奶身体好了,咱俩再……”张望暗喜,往她脸上“啪”的一声深吻。“有人!”她惊叫。张望笑了:“怕啥呢,别害羞呢。”“我怕……李罗!”张望听了,不笑了。
李罗是李婵的同村人,他暗恋李婵,李婵说她早已有了心上人,他偏不信。他多次跟踪她,发现她与张望过往甚密。那天,张望去县城的半路上,与李罗相遇。“离开李婵,她是我村子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李罗攥着拳头说。张望说:“天下美女有无数,我心偏向李婵心!”李罗见话语吓不了他,挥拳朝张望打了过来。“君子动口不动手。”张望躲过一拳,不料李罗的第二拳迅速补上,这一次,他中招了,嘴角流出了血。“干啥呢小罗,你暴粗啦!”李实赶了过来,吓跑了李罗。他扶起张望,问:“怎么样?不伤大雅吧?”张望抹了抹血迹,说:“小事一桩。”其实李实早已相中了他,一直盼着他是未来的女婿,可是今天张望到访却遭到了冷遇。张望不知道是啥原因。
三年前,李婵外出打工,张望则一直在乡下种胡椒、种槟榔,做一个犁田插秧的农民。去年,他告诉李婵,他卖槟榔果收入二十余万元。李婵问,为啥收入猛涨,前年不是说仅十余万元么?张望说,去年初槟榔果价位每斤在10元至15元之间,到了下半年猛涨至每斤20至28元之间,当农民的因此腰包大涨。“李婵,别在外面打工了,回来与我一起上山种槟榔吧。”李婵说:“望哥哥,我想在上海再打一年工,然后就回去与你一起勤劳致富!”张望心里甜透了。他想先培育上千棵槟榔苗,两年后再移植到山上,届时李婵也该回来了。没曾想,前几天李婵从上海回来了,他知道后便风风火火地下山,于今天赶到李婵的家,想不到李伯伯却给了他一张冷嗖嗖的面孔。
文道村的后山上有一棵上百年的沉香树,是李婵的爷爷生前种下的。后山呈斜坡状,野生的灌木丛一波连一波,碧青的,乌青的,也有淡黄的藤蔓纵横交错,攀附在灌木丛上似一张张巨网,覆盖的面积一望无际,那些藤蔓有拇指般粗的,也有筷子般大的,从从容容,绿得幽幽发光。小路边界处就是这棵卓立不凡的沉香树,躯干硕大,张望一个人抱不过。但张望还是抱了抱它,尽管是个半抱,但心里才释然。沉香树的分杈从他的头顶开始,不断向上斜逸出去,葳葳蕤蕤,张扬着半个篮球场大的冠幅,遮蔽下一片片阴凉。谈恋爱时,张望和李婵常常坐在树下聊天。“婵,这棵沉香树已经生长了上百年,也等了我们上百年,它多么落寞啊。它落寞的时候,有谁来看看它呢?”“我爷爷和我爸爸妈妈呀!爷爷为它浇过水、施过肥,我爸为它除过虫子,我妈为它点过篝火驱寒。它还救过我的命。”“是吗?你道来听听。”
李婵说,她六岁那年,感冒了,喝过中药,打过针水,可是仍然天天咳,整夜都睡不着觉,走路气喘吁吁,全身无力,眼睛凹陷。这可怎么办呢?“我爸就提刀上山,抠下些许沉香树屑,煮水给我喝,一连喝了七天,噫,怪了,咳嗽真的越来越少,后来就逐渐好转啦。张哥哥,你说这棵树神奇不?”
坐在沉香树下,一阵风吹过来,吻了张望的脸,轻轻的软软的,他一时恍惚了,以为是李婵在吻他,可定神细看,周身并没有人。他摇摇头,笑了。追忆起他与李婵的过往,他仰起头,想哭,却不敢哭。啥情况?他突然发现沉香树的树叶已枯毁了一半,那干瘪灰白的叶面上满是一个个小洞,而另一半的树叶也无精打采,颜色变得淡青间黄,失却了以前的碧绿色,一条条小毛虫爬满了间黄的叶面,正低头慢慢地啃吃着余下的树叶呢。张望大惊,好像自己的手上也爬满了虫子。他腾地站起来,找了条长竹竿,往树枝上猛打,那片叶子晃了晃,一条条虫子掉到地上。张望抬脚碾死了许多条虫子,可竹竿不够长,高处的虫子打不下来。他弯腰捡拾起土疙瘩,一块一块地往树上砸去,有虫子被打下来了,但打了几个来回,手臂酸了,肩膀痛了,头也仰得累了。他坐在地上,眼泪却汩汩地流了出来。他抹了抹泪,有一滴泪流到嘴角,他用舌头一舔,那滴泪,好酸好酸。他打算下山,将此情况告知李实伯伯。未曾想,他的小包丢在了山上,包内除了笔记本,还有一本长篇小说,书名叫《爱情啊,你姓什么?》。
夕阳不经意间打来一巴掌,轻轻地拍在张望脸上,却没有一丝儿痛感,那淡黄而温暖的斜阳,烘干了他脸上的泪痕。他走到村口,见来了一队人马,呼呼啦啦的、来来回回的人影,气氛凝重紧张似火烧眉毛般。有一群人在村口或村道两旁拉起了隔离带。张望起了纳闷,问一村民:干啥呢?干啥呢?“李婵今天去县医院做核酸检测,想不到竟然是阳性!”张望暗惊,再问,那人又复述了刚才的话。张望呆在那里,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
“请各位村民赶紧收工回家,居家隔离,严禁出门!……”广播喇叭响起,在村上空回旋、飘荡,那声音似一支箭射进张望的心中,有点儿隐隐麻麻的疼。
文道村成为了封控区。新冠病毒的传染性很强,他听电视里说过。他以为疫情离他很远很远,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恋人却成为了病毒的传染源。他打电话给李婵,关机。过了半刻钟,又打过去,还是关机。他慌了神,赶紧往李实伯伯家方向跑去,可转念一想,不行,我不能与李伯伯碰面,万一他是交叉感染者,那就更糟了。他只能打电话,电话里李伯伯哭了,他呢,站在树下,与李伯伯一起哇哇地哭。他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了,他只能暂时住在文道村,等待核酸检测。这一夜的煎熬,他觉得时间特别漫长。第二天,检测报告出来了,阴性。他心里觉得安妥了许多。李实一听女儿中招了,直跺脚,他怕自己被感染,更怕母亲被感染,好在连续做了三次核酸检测,他和家人全是阴性。他不再哭了,但须居家隔离。张望成为了村里的志愿者,戴着口罩,穿着大白防护服,引导村民做检测,或为村民送盐、送米、送油等,一整天下来,腰疼了,手臂也疼了,整个人像是散架了。但是到了第二天,他照样出勤得特别早,在岗位上忙着自己的活儿。
李实与女儿通了电话,心情稍好了些。防控指挥部说,文道村的居家隔离时间是21天。李实觉得时间长了些,他担心自己家的菜园无人打理。张望说:“李伯伯,你放心啦,我替你管理。”
午时,张望抽空去了菜地。他挑了一担人尿,腥臭味直撞鼻腔。到了菜地,将尿桶放稳了,先察看两畦青菜,菜叶子半绿半黄,蔫不拉叽的样子,四季豆伸出细嫩的蔓枝条,绿茸茸的,正在豆架上爬,见张望走了过来,那蔓枝条儿就紧张了起来,扒在他的脚下一动不动了。离他两三米外的是伞状的紫色的茄子,长短不一,一个个躲在青绿的叶子下面,探头探脑,又有点腼腆的憨态。张望蹲下来,掀开叶子,仔细地察看茄子的生长成熟度,觉得再过三天茄子就可收获了。张望起身找来一个空木桶,取来半桶水,将一半人尿倒入桶里,搅拌均匀,便勺水扬手为蔬菜浇水。片片水花沾着一缕缕阳光,洒向青菜根部,也洒向四季豆根部,仿佛有“啧啧”的声音在吸吮着水份。有点累了,他坐在田埂上,拿着草帽扇风,喝点水。休息了一会儿,他又忙开了。与李伯伯菜地相隔的另外几块菜地,分别是李珍、李国等九户人家的自留地,他们都是居家隔离者。张望忙了两个多小时,给他们菜园里的蔬菜都浇上一次水,看见蔬菜根部的土块都湿润了,他才停手。那些洒过水的菜叶上沾满了滚圆的小水珠,嫩绿可爱,一阵风吹来,菜叶都低了头,似乎是向张望致意。他拔了李伯伯家的蔬菜,十余捆,拿了回来。他将蔬菜送至李伯伯家门口,置于门边的竹篮里。李伯伯拿出一支长竹竿,竿顶捆实了铁钩,将竹篮里的一大捆蔬菜勾至屋里,说了一句:“谢谢小张。”张望一听,心里像吃了块蜜糖。
西边的天空突然暗淡了下来,接着响起两三声滚雷,很快就飘起百条千条透明雨丝,雨水打到路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文道村刹那间被大雨覆盖。张望赶紧回到暂居的村文化室,身心有些许疲惫,刚躺下想休息下,有一人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沾满水珠,好熟悉的面孔。“谁?”“我,李罗!”张望立马站了起来,双拳护到胸前,作防护状:“又要打架吗?”李罗说:“打什么架,上次是我不对,多多包涵。”李罗双手抱拳作揖,“我是个粗人,请你原谅。疫情防控期间,大家一起加油!”原来李罗也是文道村的抗疫志愿者。他说:“李伯伯好像有些事情,叫我传话给你,你得去他家一趟。”张望重新穿上大白色的防护服,冒着大雨向李家走去。
李实猛抽着旱水烟,见他进来了,说:“别靠近我!”张望与他保持两米的距离,站在门外。李实眼眶潮湿。张望问:“李婵怎么样了?”“被隔离在方舱医院,接受治疗。怎啦,她没打电话给你?”“没有。我打她的手机,她一直不接,我发微信,她也不回复。害得我好担心……”李实说:“你放心吧,等下我骂骂她!这妞儿太无情了。哦,我问下,她病情康复后,还能嫁人么?”张望说:“当然可以啦!”斩钉截铁的语气令李实吃了颗定心丸。左厢房里传出“哎呀哎呀”的呻吟声,是奶奶的声音。“她怎啦?”张望急促地问,走进了厢房,旧柜上的青花碗却不见了。李实跟了进来,说:“卧床多日,背上长了脓疮。”张望掀开老人的薄被,为她翻了个半侧身,扯开半边衣服,只见老人的后腰眼生了个脓包,脓包四周泛出一圈白边,还有一股恶臭的腥味。张望看了,心疼得仿佛自己身上被生生地割去一块肉般。“我用双氧水消毒,敷上草药,未见疗效。”李伯伯跺着脚,来回走动,像被尖竹桩刺中脚心。张望安慰道:“别怕!我送给您的藤条拐杖呢?”“丢在厨房里,我把它当做大灶肚的旺火棍,已烧掉半截……你要它干啥用?”张望闭眼轻拍自己额头,痛惜道:“它是救命药呢,只怨我未能与您说清楚,那天,您的气太冲……快,快拿过来!”李实匆匆到厨房里,将还余半截的藤条拐杖拿来,疑惑地呈至张望面前。张望说:“奶奶,您老放心!”他用刀抠下藤条上的紫色粉末,为奶奶清理和消毒了痤疮,将粉末敷了上去。数天过后,痤疮少了腥臭味,开始泛红,有了结痂的迹象。李实大为惊奇,忙问:“这是什么植物的药末?”“黎胞常用的野生降真香。”早年,张望进五指山访友,阿乐送一藤条给他,说,此藤条是好药材,危急时可以救人一命。李实内疚地哭了。为啥呢?两年前,他与张望的父亲及李国三人合伙到陵水县收购槟榔果,前期大赚了一笔钱,后来的买入卖出中亏了些本,他怀疑是张望的父亲与他人合伙放水,对张父有了猜忌并提出散伙。这份猜疑在心里压得久了,他烦鸡又烦鸡笼,就坚决反对张望与女儿交往。直至昨天,他才从其他人嘴里得知,张望的父亲为了继续合伙收购槟榔果,已悄悄垫付了三万余元进公账中……
从李伯伯家出来,张望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左手臂擦伤了,有点儿麻麻酸酸的痛。连日来的忙忙碌碌,他已几近虚脱,但他并不后悔,因为全村的抗疫志愿者都一直坚守着岗位。
“喂,谁呀?哦,是老爸。”张望睡了一觉,醒来后接到父亲的电话。“儿子,快回来!那里疫情凶险……”父亲为他担心。“没事,我能挺住。”他说。“山上的槟榔已枯黄了一大片,看那架势估计是缺钾肥,你得赶紧回来,跟我一起上山施些化肥。今年的槟榔价位估计还会在去年的基数上往上涨。”张父说,“还有那片胡椒林,叶斑病又犯上了,你也该回来为这片胡椒施些药水……”“爸,这些事我都知道,昨天我趁午休的空隙时间,上山看了,”张望说,“比起疫情,这些家里事算不了什么,当前最关键的是全民抗疫,共渡难关。爸,家里的事缓一缓,你先上山做些准备,等这边解封了,安全了,我再回家。理解万岁。”儿子的一席话,让张父明白了许多,他说:“儿子,你在那里要注意做好个人防护!”
母亲的痤疮痊愈了,李实松了一口气,笑了。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又让他笑不出来。那天,母亲吃完饭,他收起那只青花碗和筷子到厨房清洗,地板湿滑,他不慎摔了一跤,身体倒是无大碍,可手里的青花碗却脱了手,“哐当”一声摔碎了。他大惊,暗骂自己太粗心大意了,这只青花碗是母亲的“心头肉”,是父亲迎娶她进门时送给她的特殊彩礼,父亲临终前将这只青花碗送到母亲的手里,说:“我要走了,你今后见不着我了,你若想念我,就摸摸这只碗,摸到这只碗了,你就当做见了我!”此后,母亲天天捧着这只碗吃饭喝汤,视若珍宝。如今在非常时期,碗却碎了,估计母亲的心也要碎了!那天晚上吃饭时,母亲问他:“我的青花碗呢?”李实有生以来第一次撤谎说:“碗壁太脏了,我冲涮不干净,改天再用。”“不,我要摸碗!”老人弱声弱气地说。这该怎么办呢?“先吃饭,后摸碗。”李实说。没想到母亲吃完饭就睡着了,李实谢天谢地,匆匆给张望打了个电话。
第二天午时,李实捧着一只葵花大碗,将饭送到母亲床前。母亲说:“我要摸青花碗。”“先吃饭,后摸碗!”母亲说:“不行,今天是他的忌日,我想他了……”母亲眼眶潮湿,瘦如枯枝的手搭在李实的左手腕上,送上几乎是乞求的眼神。每一年的父亲忌日,母亲都将青花碗抱于胸前睡觉,不论是午休还是深夜。“妈,您先吃完这顿饭,我把那青花碗冲洗干净了,再给您摸摸……”李实将一口饭送至母亲唇边,母亲紧闭双唇。“你不拿青花碗过来给我,我就不吃饭!”母亲加重了语气。李实无奈,放下大饭碗,说:“好,我去洗洗青花碗……”“不用你洗了,我帮你洗涮干净了……”张望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只青花碗。李实定神细看,这碗与他父亲遗下的那只青花碗几乎一模一样,碗壁上手工描绘的那朵菊花栩栩如生,色质幽蓝,如母亲嫁来时穿着的幽蓝色的绸缎般,绽放着一缕缕光华。李实眨着疑惑的眼神,正要小声询问张望是怎么回事,张望却不理睬他,径自走至李奶奶床前,说:“奶奶,您好。这是您的青花碗……”老人双眼如两盏油灯突然放亮般,惊喜了:“对,这是我的碗,他又回来了……”老人将青花碗抱至胸前,自言自语道。那双枯藤老手像抱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奶奶,吃饭啰。”张望坐在床前,为老奶奶喂饭。“这饭,香吗?”“香,很香!”奶奶点点头。李实的眼眶里溢出了一行泪水。
张望走了出去,又到菜地为各家各户的蔬菜浇水。这里的疫情防控已有一个星期了,十余亩大菜园里又长出了一行行的新鲜青菜,张望的功夫没有白费。每天除了在村口布控点忙碌外,他都会抽空来菜地,或挑水浇菜,或拔除杂草,或开翻晒畦地,捣碎了大土块,勺水浇透土块。觉得妥妥当当了,他撒上菜仔粒,等候下一轮的菜期。累了,他坐在田埂上,看远处的风景,那些槟榔树张开一羽一羽的绿色的箭头叶,平行,对称,呈弧线状,似一对又一对的兄弟姐妹般纵横交错,互相帮衬,连绵不绝,历尽风风雨雨,共同撑起了一片蓝色的美丽家园。一群白鹭徐徐飞来,轻盈,飘然洒落在槟榔叶梗上。它们“噢噢”地鸣叫着,欢唱着,倒是把张望的心情引发得舒舒爽爽,似有一股甜蜜的暗流贯通了周身。他提起锄头置于肩头,在徐徐的晚风里,返村。
吃晚饭时,李罗说,李婵打电话给他了。“她说了些啥?”李罗说:“她怕你担心她,不敢接你电话。”“有什么可怕的呢,确诊了,就安心治疗呗。”“她心里有阴影……”张望说。“那她更应该接我的电话,我能为她分忧,为她减减压。借你手机用用。”张望拔了李婵的手机,“嘟,嘟……”接通了。“李婵吗?我是张望。”“嘟……”对方挂掉了。她为啥这样呢?怕我嫌弃她?张望心想,你想得太多了李婵,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不是这样的人!张望给她发了条微信:“婵,希望你早日恢复,我等着你回家!一个永远充满爱的家!”
夜深了,张望一直未眠,躺在床上翻过来又覆过去,眼前始终晃荡着李婵的身影。看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突然,一阵惊叫声传来,只见睡在东北角的李罗在床上翻滚,直喊肚子痛。张望赶紧走过去问是怎么回事。李罗说,吃了点酸菜,胃疼又犯了。“哎呀,妈呀……”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呻吟。张望想了想,快步走了出去,撇下李罗一个人,其他人都在岗位上值夜班不在屋里。李罗喊道:“张望,你不能走,丢下我,那我该怎么办?哎呀,真痛呀,你太绝情了,好,等天亮了,我再揍你!”他大声吼道。
半刻工夫,张望又回来了。“我猜你是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哦,刚才你一直站在外面?”“不,我去后山忙些事。”“啥事啊?”张望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东西,用刀抠下粉末,置于杯中,再冲入半杯温开水,送至李罗面前。“这是啥药?我不吃!”张望按倒他,将他嘴巴撬开,灌入药水。李罗拼命反抗:“你想毒死我?”张望说:“这是沉香水,能治胃病。我就是要‘毒死’你!”李罗刚喝下药水,却看见张望面色惨白,口唇发黑,似个厉鬼。他被吓坏了,连连摆手,说:“我怕!我怕!”张望头一歪,重重地倒在地上。防控队长接到李罗电话,匆匆赶了过来,派车将张望送去县医院。原来,张望情急中想起后山的沉香树,于是半夜上山,回来的路上不慎被竹叶青蛇咬到了左小腿,他用野藤捆绑了腿部,没想到毒性还是继续发作,致使他倒地昏迷。
李奶奶吃午饭时问李实:“阿望仔呢?”“他……”李实不敢如实相告,说了个善意的谎言:“阿望在村口外面忙着呢。”母亲拉着他的手:“我想见他。”母亲的语气很迫切。李实现在明白了,张望是个好人,他不仅治好了母亲的痤疮,还为他解过围,他想等疫情结束后,将女儿许配给张望,可眼下张望正躺在医院呢。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在县医院,张望对医生说。打过三次血清针,他的伤口消肿了,但还须继续住院观察治疗。第三天,张望回到文道村,继续当志愿者。
濛濛细雨中,张望又来到后山,抬头仰望那棵沉香树。历经病虫害的撕咬,枯瘦的树梢上又抽出了一片片新鲜嫩绿的幼芽,给了张望莫大的惊喜。他走近树身,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来了个拥抱。树身硕大,他抱不过整个树身,但他不在意,只美美地享受此刻的静谧和惬意。“我们共风雨,我们共追求……”熟悉的歌声响起,是他下载的手机铃声《让世界充满爱》。“儿子,告诉你件事。”父亲的语气有些焦急。他说:“爸,你说,我听着呢。”
“咱家那只清朝的青花碗,不见了!”
版权所有©琼海市人民政府网 主办单位:琼海市人民政府办公室
技术支持:琼海市政务信息管理中心 开发维护:海南信息岛技术服务中心
网站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898-62832261 政府咨询投诉电话:0898-12345 联系邮箱:qhszfxx@163.com
琼公网安备 46900202000032号 政府网站标识码:4690020004 琼ICP备202100052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