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发布日期:2022-08-19 09:53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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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浩勇


父亲的最后20年是在家乡的小县城度过的,但临走前他执意再回到生他养他的四英岭乡下,只住了一个月零三天就走了,享年77岁。三年后,母亲也撒手人寰。自此,我失却了生我养我的父亲母亲,失却毕生温暖的慈爱。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父亲母亲魂归故里,山坡上的坟茔紧挨在一起,不论昼夜不论风雨,互相陪伴在自家的橡胶园里。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母亲没有青春的浪漫和阳光的笑声。父亲20岁时结的婚,婚后两人把勤快劲头都抛洒在这个虚薄的家里。母亲勤俭持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春播时在田间捡到三五个田螺,冬修期在溪渠捉到几只草虾,饭桌上便浮出诱人的香气。父亲当过三年村小学的代课老师,给我留下那年代的国语课文,至今有关蔡永祥、欧阳海、罗盛教等英雄的篇章,我仍有清晰的印象。父亲在村小学代课的经历后来是可以就此申请民办教师待遇的,同样经历的人都申报填了表,但他却放弃了。他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他就不去挤等待的行列了。

我的母亲斗大的字识不到半升,但她与父亲决意勒紧腰带,啃萝卜蘸盐花也要供我读书。在乡村里,常见母亲起早贪黑去井边淘洗补了又补的旧衣裳,午天已过,仍会见到她忙活在田园上的疲惫身影。有一回,我不慎打破了庭院里的小水缸,母亲追问起来,我嗫嚅着说:不是我……是别人……母亲却什么也没说,将脸扭向一边,嘴唇扭曲地一抿,我急得“哇——”的一声哭了,最后,悔恨的泪水换来诚实的笑靥。

多少个端午节,母亲总是将包好的粽子抛进村后清清的加乐溪中。有一回,我疑惑地嚷道:屈原大夫死在遥远的汨罗江,你怎么将粽子抛进溪中?母亲唠叨了半天,说不明白,最后只说:天下的水都相通……

我闹病了,母亲给我抓药,却将药渣倒在门前行人过往的路上。我问:那样不是脏了路吗?母亲说:药渣被人踩,才会带走你的病。我瞪了她一眼:那样不是别人又病了吗?!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将药渣倒在门前的路上,而是倒在屋后通往菜园的平日只有她一个人走的路上。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荣耀是坚持让我读书,我的求学之路灌注了他的毕生心血。父亲常常自嘲怕字如见虎,然而肚子里却灌满了乡间轶闻趣事。在我读小学时,农闲了,父亲就会一把蒲扇、一张破凳坐在村头的树荫下,吸引一帮人来听他神神怪怪的故事,临了,父亲总是对愣神听故事的我说,好好读书,长大了,把故事记下来去卖钱。我中学毕业时,第一年报考理科,成绩很不理想,几乎挫败了我再读的信心。父亲两手各攥着一个纸团,让我抓阄:你来挑,挑到“读”字,你就要去读,挑到“不”字,那就回家种田吧。我随手一挑,挑中了“读”字。直到一年后父亲才含泪告诉我,那两个纸团上都写着“读”字。

1984年,父亲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我考上了广东银行学校。乡村人凑钱买的鞭炮在高高的屋顶燃放达半个多小时,烧亮了半边天。在广州读书,我身体不争气,生了病。可我没想到,从没有进过城的父亲,却说着一口城里人根本听不懂的乡下方言,忽然出现在我的病榻前,他那一脸的惶然与疲惫永远镂刻在我的心坎上,多次斑驳浮现在我恍惚的梦境里。父亲是坐了车又坐了船赶来的,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在水陆联运的颠簸途中,他没喝过一滴水,见到我就说饿了,要我带他去吃饭。我问途中怎么没吃东西,他说吃了没地方放,我从他浓重的乡音中明白他说的“吃了没处放”的全部含义。那时父亲在乡下,方便时随时解决,他是害怕在城里找不到墙角或树荫。父亲从广州回程时,我特地买了三个熟鸡蛋让他路上吃,劝他在渡口上渡船时去找方便之处。后来,我暑假回家,小妹妹却告诉我,父亲从广州带回来的鸡蛋坏掉了,被母亲抛在村后浑浊的鱼塘里……

1986年我参加工作了,第一个月工资96元,我将30元留给了父亲。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钱,本指望他可以去买肉或什么好吃的,至少拿来饱餐一顿,但他却拿去归还了我在海那边读书时欠下的重债。

1994年5月,父亲进城住了,却是因为小肠氙气穿孔住进了县医院。1999年8月,因为要修缮老屋,父亲母亲都进城来住了,父亲变卖了父辈留下的若干光银,加上我有限的积蓄,在一所朗朗书声的小学边买了住房,从此在小县城生活,转眼之间已是二十载。而我却在1996年,为谋生背井离乡,离开了工作十年的小县城。父亲母亲孤独的20年间,我没有在他们身边。我在琼中营根为职工呐喊的时候,忽略了父亲母亲千丝万缕的牵挂。我在文昌臭水河边图谋生计的日子,淡忘了父亲母亲望眼欲穿的等待。我在琼海博鳌海岸边接洽客人,听不惯的外来杂音遮掩了父亲母亲木讷的呢喃。父亲母亲寂寞的20年间,有限的节假日我与他们聚少离多甚至见过即别,而父亲的病历却在不断添加,但他们都坚强地带着笑容挺过来了。

让我刻骨的20年间,父亲母亲坚持着执拗的习惯:每一个月都俭下必要的伙食费,每一个季节都节下水电煤气开支,但他们始终不明白,他们为儿女的绸缪之思抵不上医院里昂涨的医药费。2019年,父亲母亲固执地回到他们阔别二十年的乡下。这一次,我失算了:父亲一个格外响亮的喷嚏引致小肠嵌顿,竟让我束手无措。医院紧张的氛围及医生无奈的会诊,让我知道危险将降临。但我不敢贸然将他带回乡下,我只有祈祷他曾经三次手术闯关的幸运再次降临。我永远记住与父亲这辈子的最后对话。我忍着心里的痛说:爸,没有办法,医生让我带你回家。父亲盯着我,却说:好!我心里滴血,却不敢哭:爸,我们回家去,或许我们父子这辈子就别过了。父亲听懂了我的话,点头“嗯”了一声。

回到家,我等不到父亲的回光返照,在厅堂泪影里我与父亲已阴阳相隔。我在父亲的寿棺边撕心裂肺地梳理父亲多灾多难的日月时光。父亲,炽白灯光下那只翠绿的蟋蟀是你吗?庭院里挥动潮湿翅膀飞翔的是你么?父亲,天堂里无病无痛,好人就有好梦。每每想到这,我就凄然泪流满面。

父亲走后的三年间,母亲仿佛失却了生气和魂魄,躯体成了一具虚幻的空壳,两眼空洞,失却灵光,在日月的风中雨里煎熬。每年的端午节之前,她都会神差鬼使般卧床一病不起,反反复复捱过日出月圆。

2022年,母亲80岁了,依旧不肯进城居住,她担心影响或搅乱孙辈的生活,坚持孤独蜗居在山清水秀的四英岭乡下。每一个周末,我都会告别都市,翻过山峦,迎着炊烟,回到寂静的老家,陪着母亲一起吃饭。我们吃着肉或说着笑,回忆她陈年旧月的往事,不时还趣聊童谣:打料猫,吃饭饱了去担柴……这时候母亲童心兴起,展声大笑,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她中风后偏向一侧的唇边笑纹。母亲住院时,虽然医生叮嘱过,母亲患过中风,运动量少,营养不能过剩,但作为儿女,看见她胃口还好,总想让她多吃些。可是端午临近,她又忽然病倒了。母亲弥留之际,星匿月隐,清风扑窗,她一直等到我从海口赶回家中厅堂,俯跪在她身边,才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父亲走后,我曾忽然明白我是为谁活着,每一趟回老家都去推开他曾经住过的房间。母亲这一走,我也茫然:下一步我何去何从?往后的节假日,哪条路是我蹒跚的归途?呜呼!我已经没有了父亲母亲,我已经失去了毕生的筋骨血脉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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