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小莉

经朋友推荐，我刷手机一口气看完了电影《隐入尘烟》，这是一部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于一体，真实反映大西北农村生活的文艺片。片中男女主人公马老四和曹贵英，一个是特困户，没钱没房，善良寡言，只知道干活、不懂得拒绝、长年被哥嫂当驴使唤的光棍汉；一个是身体残疾、没有生育能力、患有尿失禁、终年在哥嫂房后的窝棚里生活的农村妇女。经媒人的撮合凑合成婚，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却把平静的生活过成了喜悦，过成了希望，也过成了彼此的温暖。

有铁和贵英无疑是“贫贱夫妻”，但在他们的日子里没有感觉到“百事哀”。尽管住的是别人废弃的等待政府拆除的破土房，每拆一处又得搬往另一处，但土墙上的大红喜字都要仔仔细细重新贴好贴正，那是他们心中的幸福和光。在西北寒风凛冽的土坯屋里，夫妻俩借来鸡蛋孵小鸡，在纸箱上架着棍子挂个灯泡做成暖光灯箱，夫妻对坐望着纸箱里的鸡蛋，摇曳的光透过纸箱戳破的孔，在贵英的脸上照出希望的笑。西北的荒漠种不出玫瑰，但他们依然一人唤驴一人掌犁，播下赊来的麦种，给麦苗除草，劳作间隙一起坐在麦田边静待一季的丰收；那朵印入皮肤的小麦花，诉说着他们心中平凡而踏实且带着温度的浪漫。

导演李睿珺用真实的表现手法，镜头对准了身边人、身边事，对准了他熟悉的生活。电影场景选在自己的村子里，演员除了饰演贵英的海清外几乎用的都是自己的亲戚、朋友、邻居，所以拍得非常真实，让观众看完感觉马老四和曹贵英离自己很近，他们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原来都是艺术。在辽阔的中国土地上，不乏马老四和曹贵英式的把灵魂深深植入土地的淳朴农民。影片几次戳中我的泪点，因为从他们的身上，能清晰地折射出同为农民的我父母的身影。

父母当初的认识，也像极了曹贵英和马老四两人最初的见面，在陌生感充斥的氛围中，因“遭瘟的”驴子被哥哥打骂，马老四起身去照顾驴子，贵英对马老四便从内心里认可了：对驴子都那么好的人！我的母亲初见父亲时也正生着病，父亲当面给了母亲很坚定的一句话：病是可以治的！父亲家里穷，母亲也不嫌弃，反而鼓励父亲：勤劳可以持家！这种闪耀在心底里的善良和温情，是最朴素的爱的诠释，父亲母亲从相识相知到彼此相依，靠本善扶持着走过半个世纪。他们把给对方的好融在艰难的经历中，一点一点地朝前奔，从无到有，把苦日子过成甜光景。

曹贵英和马老四生活的全部，就是那头驴和那片土地，他们坚信土地里能刨出幸福来。两个不被重视的边缘人把自己和土地黏连在一起，把一腔炙热挥洒到土地里，春天里耕种、夏天里守望、金黄秋天里辛苦收割……汗水滴落到土块上溅开出了花，土地经辛勤耕耘结出了果，麦场上扬麦的欢畅，马老四甚至美美地憧憬着他的梦：丰收后，带贵英去城里看病、给贵英买一台电视……我的父亲当年不也是对母亲有过类似的应允吗？父亲不食言，他用坚持和智慧帮母亲治好了病，两人同心协力扎根土地、耕耘土地，精打细算地经营日子，培养儿女读书，还一样样给家里添置了当年很硬气的四大件：缝纫机、自行车、收音机、手表。这个家从曾经的家徒四壁逐渐变得富足，父亲母亲更加笃定地信奉土地。影片中贵英对有铁说：馍馍跌地上了就别吃了！有铁的回答掷地有声：啥不是土里长大的，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还嫌弃土呢吗！没有文化的母亲也常对我们说过类似的、很富有哲理的话：人是土生土养的，脚踩地才能活得踏实！正是有如此深厚的土地情节，母亲七十四了还劳作不辍。对土地爱得深沉，不舍荒废一寸土地，母亲的执着让我十分敬佩。

电影画面出现俩人为了住上自己的房子，赶着驴拉土、用脚踩泥浆制土坯、晒土坯、雨中护土坯，后来在俩人的协作下土坯终于垒砌成了房子的场景时，我几度哽咽，这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父母为了缓解住房窘迫自己建房子的画面何其相似。记得那时我上初中，家里住房条件很简陋，就一间屋子姐弟仨和父母挤，稻谷收割时还要腾出地方放谷子，窄小得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父亲母亲筹划了好久，就是无法攒够钱动工，后来实在没办法，他们决定自己建。有一点钱就购买一点材料运回来，从下地基到砌墙，父亲当师傅母亲当小工，像燕子衔泥般，俩人起早贪黑一点一点地盖起房子来，只在关键的工序比如安装门窗、封顶才请来叔叔和舅舅帮忙。两间屋子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完工，那是全家人欢欣鼓舞的日子，仿佛未来就如此时的住房一样宽敞亮堂了起来，过程中的难和苦，都化成了生活中的光、日子里的蜜。

正如农民土得掉渣的日子没有情调，西北大风吹刮下的贫瘠土地里种不出玫瑰，更与浪漫无关。曹贵英和马老四却用收获的麦粒在对方的手背上印出傲骨的梅花，作为标志不让彼此丢失，那是一世的约定也是一生的守候，在质朴、细腻、真实中包含真挚与美好。回想过去还艰难的日子，父亲也没有给过母亲任何的浪漫，他们至今怀念的仅是母亲怀着我的那段日子。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父亲陪着母亲静静地并排坐在谷场的沿石上，望着星空，听飞虫鸣叫，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阵阵茉莉花香，聊着担水劈柴的家常，憧憬着孩子出生后的美好。我的名字正是起意于谷场边上那几株旺开的小小茉莉花，寄托了父亲母亲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也是他们深埋心底的不善表达的独有的浪漫。

这是一部表现苦难的影片，却不被苦难所淹没；这是一部颂扬真爱的影片，全剧并没出现一个“爱”字。《隐入尘烟》似一杯清茶，于淡淡的清香中品味苦难，在轻缓的画面里感悟人生：“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啄它的麻雀，麦子能说个啥？对磨，麦子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静水流深的故事和一句充满诗意的台词，点睛了影片也升华了影片：人性的善恶、生活的苦甜、人生的许多无奈，最终会随着滚滚向前的年轮“隐入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