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小说家方桦与人说起,他去琼南市作协做文学讲座就是一场尴尬的开始,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
方桦以短篇小说创作称著,在国家及省市文学期刊发表作品60余篇,曾获得过省内外不少奖项。鉴于他的文学成就和声望,琼南市趁着市作协成立之际,邀请他为参会会员做一次文学辅导。他欣然应邀,在会上做了题目为《短篇小说创作艺术简论》的辅导报告。
有一个业余作者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方桦的小说创作主张:一是长篇小说是露天阳台上的仙人掌,中篇小说是屋檐下的盆栽,短篇小说是客厅里的白玉兰。二是短小说不在于你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也不在于你怎么写,而在于能让人感受到什么。好的短篇小说写的是社会现实是这样的,而读者却能感受到时代生活应该是怎样的。三是短篇小说讲究结构,结构的关键在于叙述视角,最好的视角是小说故事中的人物作为叙述人,而这样一定是为结尾的艺术而设计。设计是一种无形的技巧,写作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
那次文学辅导课人气爆满,座无虚席。方桦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物我两忘;听众屏气凝神,却在云里雾里,最后全场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一散场,一个作者就缠住他,说听了课很有收获。他说,说来听听?那作者说,有意会却难以言传。方桦说,小说创作重在创作实践,多写多思,必有收获。
但他不知道,文学辅导讲座带来的尴尬正向他走来。
新成立的琼南市作协为鼓励创作、推出新人新作品,决定举办小说征文,于是发布了征文启事:短篇小说以传播迅快、传播范围广和影响巨大的特点,已成为一个有着广泛群众基础、符合现代媒体传播规律的文学品种。市作协为彰显时代风貌,弘扬主旋律,与地方日报副刊举办小说《过客》续尾征文,要求应征者紧扣《过客》原文前面故事推进发展部分,对接文本故事的呼应承转,发挥合理的逻辑想象,续接一个合适的结尾。要求不超过五百字(含)。
征文启事后面附小说《过客》全文:
老猴爹没有想到,过海仔没有等到他巡山归来就走了。
女儿二杏把消息告诉他时,他的心里一沉,喃喃地说:“不是说,不走了吗?”满脸却怅怅然,丢了魂似的。
老猴爹站在屋前土坪上,挺着疲惫的身躯,手搭凉棚,向黎母山弯弯仄仄的山道望去。山峦起伏,林海茫茫,过海仔不断远去的身影变小了、变小了,成了一个小黑点,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最后在大山的坳口凝固了很久很久。未知是太远了看不到他身影的移动,还是他停下来向山上打望……
二杏对爹说:“他说,他还会回来的。”
“等我回来再走,就嫌晚了吗?”老猴爹像受到屈辱一般,咕哝,“我说过,他要走,我也不会拦他的。”
二杏接过爹扛在肩上的猎枪,挂到屋前的墙壁上。老猴爹用毛巾抹了抹额前的臭汗,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凉水,咕咕地喝下去,然后摸出烟叶,裹了好粗大的一锅烟叶,点燃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多半年前,过海仔是被老猴爹从山上背驮回来的。
老猴爹曾是黎母山里出了名的猎手,没有人知道大山里留下他多少重重叠叠的脚印,而屋场的墙壁上挂着的猎物头骨残骸,就是他昔日赶山围猎辉煌的见证。禁猎之前,在野藤莽萝间,他能辨出猎物活动的踪迹,然后截路挂枪。用一条柔韧的麻线,跨过猎物活动的路面,一头系定在钉紧的木桩上,另一头连着填好枪药的猎铳的扳机,只要猎物扫过麻线,就会牵动猎铳的扳机,打到猎物便十拿九稳了。猎物被打着要害的,当场毙命,打偏的伤着了,也跑不出几十米。他常常是夜间挂枪,白天收猎。大夏夜,他睡得不踏实,后半夜常被依稀的猎枪声惊醒,一清早就上山去,果然拖着猎物归来。禁止狩猎后,他被林业公安部门聘为巡山护林员,仍允许他保留祖传的猎铳,黙许他在野峪禁区夜间挂枪,为的是防控偷盗游猎。
那一夜,老猴爹巡山回来,好晚才躺下,刚迷糊了一阵就被铳声惊醒。天刚蒙蒙亮,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捎上猎铳,就朝山上走去。
在密密匝匝的草莽挂枪处并没有发现猎物,可附近有一片乱莽茅藤被什么压倒了。他握紧猎刀,循迹而寻。倒地的茅莽上淌着血,山风吹过,空气里浮起一股血腥气。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他的心头,莫非猎铳伤着人了?果然,在一片乱莽处,发现一个人歪倒在地。他丢下刀,奔上去,扶起那人,看脸孔是个30岁左右的青年人。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手臂腿脚上血迹斑斑,可身上却寻不到猎枪的伤口,或许是他走动牵动了枪响,吓昏了。他把手伸到青年人的鼻下,还有一丝热气,便将他扶将起来,背驮下山。这个青年人就是过海仔。
山里湿气重,春寒比冬天还冷。下山来,老猴爹顾不上女儿二杏的害臊,三下五去二便剥去过海仔脏污而破烂的衣服,找出药水涂擦伤痕,揉搓穴位。渐渐的,过海仔苍白的面色有了血气,呻吟出声音来。喝了二杏端过来的水,他才睁开眼睛来,凝视着老猴爹和二杏。老猴爹慈祥地对他笑笑。他也不吱声,眼眸里却很亮,就有泪水漾了出来。
老猴爹问他,家住哪里,咋一个人进山来了?
过海仔没有回答,眼眶里仍漾着泪。老猴爹便不再问了,嘱二杏给他煮食,二杏就忙去了。
二杏煮好粥,端给过海仔。他吃得狼吞虎咽,老猴爹看着点点头就笑笑,过海仔也咧开嘴笑笑,终于拘谨地说话了。老猴爹听不懂他说的大陆话,二杏读过小学,懂得话的大意,转告爹:过海仔是湖南衡阳人,是随人来黎母山下收购槟榔的,不料被人骗了,身上的钱遭劫不说,还被揍昏,不明不白被丢到山上。老猴爹听了,脸露怒色,连连说:“作孽呀,哪个黑心的,被我碰上了,非宰了他不可!”
巡山护林的人,常年备着一种转折而来的云南白药。十天后,过海仔的伤情就有所好转,可以拄着拐下地行走了。老猴爹问他要到哪里去,他告知二杏转告,他举目无亲,老爹救了他,知恩不报非君子呀,他愿意留下来帮手,积攒些钱再走。老猴爹爽朗地答应了:“我还怕大山留不住你呢,就住下吧,不过是多了一双筷、一只碗!”
过海仔在大山下住下了。三个月过去,他成了老猴爹的好帮手,烧火、劈柴的活全包干了,二杏腾空收拾家什有条有理。老猴爹夜里上山挂枪,总是乐意带上过海仔一同去;白天里收山不能捕属于保护的山禽走兽,但可捉野沟里靠吃青苔的石鲮鱼。盐焗石鲮鱼是二杏的拿手好菜,做法是:在砂锅里备好粗盐,洒上姜丝和蒜苗段,点上山里香椒,小火炒香,捞出少许备用。然后再铺上擦干的鱼条,鱼条忌破肚伤脂,再覆盖炒热的粗盐,盖锅升火蒸时砂锅留空小口。十分钟可出锅,香味扑鼻,原汁原味。老猴爹这时候,吃着石鲮鱼就夸起是托了过海仔远道带来的福分。过海仔谦让不及,满脸愧色地笑笑;背地里,他却满腹心事地叹气。
转眼,半年过去。到了秋天,过海仔似乎已经喜欢上了大山。清晨,远方,山上云雾缥缈,站在这山看不清那山,就是近在咫尺的景物也是变幻飘忽,犹如仙境。到了前晌,山上的云雾才渐渐散去,像少女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露出真容。山峦起伏,林海茫茫,热带雨林生机勃勃郁郁葱葱。近处,胭脂树上的青果转黄变红,不知名的山鸟聚来啄吃,山野里浮动着醉人的果香。夏季里疯长的茅草一夜之间满甸子染成金黄,像铺上灿烂的阳光。野峪里那条夏日一泻千里的瀑布变成了潺潺涓流,乘着竹筏顺势而下,可见野生的鱼虾浅翔水底,倒映着斑斓的山色。山是那样青,水是那样绿,花是那样香,鸟语是那样动听。
老猴爹每次巡山归来,都不会空着手,既有野物,也有山珍。“这是野灵芝,城里人特稀罕,可治肿瘤癌症。”“这是牛大力,泡酒很神奇。”老猴爹一边从背篓里往外掏,一边如数家珍。山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菜,味道鲜美。二杏也很勤快,在房前屋后点豆种茄子,花开花落,青豆荚、紫茄子,餐餐有时鲜。山下有条河,雨后涨水,鱼上梁,老猴爹只是在沟口下个鱼笱,静待水退,便能逮到几条大鱼。过海仔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老猴爹慈祥,二杏善解人意,他们待过海仔都很好,似乎也都怀着某种期待。过海仔同老猴爹、二杏生活在一起,找到了家的温暖,渐渐地竟有些乐不思蜀了。老猴爹看在眼里,脸上就多了笑容。
过海仔也有些让人不解的地方。有许几趟,老猴爹挑着山货翻山进城去卖,邀着过海仔一同去,过海仔总是借口婉谢。老猴爹也不强求他,只带上二杏去。渐渐的,老猴爹有了发现,过海仔除了问话作答外,很少主动问话。有时,他进城归来,见着过海仔孑然一身伫站着,对着苍莽的黎母山发愣。二杏有时喊过海仔吃饭,唤着许几声,他才陡然回过神来。更多的时候,过海仔埋头在老猴爹从城里买来的簿子里,记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文字……
老猴爹问过海仔:“想家了?想家就回去看看,这大山待客不强留。”说时,还掏出皱巴巴的几百元,递上去。
过海仔满脸惶恐,谦让不收:“老爹,您说哪里话,我怎么好拿钱。我留下来,不走了。”说时将目光转向二杏。二杏脸热了,望向远方。
老猴爹却说:“话不能这样说,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你来了大半年了,帮这做那,论工钱,也凑够这个数了。”见过海仔不肯接,就唤过二杏,嘱道:“钱让二杏收着,哪一天你想定了,要走,就让二杏给。”
然而,老猴爹压根也没想到,过海仔会在他巡山不在的时候走了……
过海仔走后,一连数日,老猴爹神不守舍的,也不去围山护林,常常独自对着深山愣着发呆,痴痴地打望着那条弯弯仄仄的山道。
不时,老猴爹摇头摇脑地叹气:“大山留不住他,山里没有他留恋的东西,他不会回来了!”熬红的眼眸里仿佛预感到什么。
二杏知道过海仔在爹心中的分量,宽慰道:“爹,他说过,他会回来的!”
山里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转眼,又半年过去,过海仔始终没有回来。老猴爹就着搁了半年的猎枪,渐渐的,深深的眷恋变成一种受骗的失落。二杏憋不住了,就恨恨地骂起过海仔:“爹,他欺骗了我们!……”
老猴爹没有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
转眼又到了春天,老猴爹淡忘了过海仔,又操起猎枪巡山护林的时候,过海仔突然有了消息。
征文历时半年,反响很大,收到省内外应征稿件400多件,地方日报记者还做了跟踪报道。
临征文尾声,听过方桦文学讲座的三名作者拿出应征续尾去找方桦。方桦热情接待了他们,三言两语之后就扯到“短篇小说是结尾的艺术”的议题上去。
方桦说,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于逆向反转,并不主张都学美国欧亨利式的结局出人意料,但初学创作者在选择故事叙述视角时,可以尝试用故事中每一个人物作叙述视角,那样你就可能让故事走向有几个迥异的结局,他自己的小说的叙述人常常在故事快将抵达高潮的时候设置几个不同的结局。最后还说,他在读世界经典名篇甚至是现当代获奖作品时都在思考,这故事或许还可以有另外别样的结局。
写作者的盛情方桦不便婉拒,于是他详读了三个作者的续尾征文,最终审定了三个迥异的结尾。送走三个业余作者,他又忽然自我尴尬起来:如果他指导的应征续尾都不入围获奖,人家会怎么看他?……
三个应征续尾如下:
结尾一:
过海仔是在一个午天时分回来的,春日当空,云淡天高,高山流云。
过海仔跪伏在老猴爹的脚下,哭道:“老爹,原谅我不辞而别,如今才回来。一年前,我失手杀了人,是一个逃犯。是你收留我,救了我,我才有勇气去投案。我杀的人没有死……昨天,我被提前释放了……”
老猴爹俯身扶起过海仔,看着他明亮的深眸,欣慰地说:“不枉你呆在山上一年,你缠在心头的愁结终得解开……”
老猴爹心里一抖,俯身抱起他。过海仔抬起头,透过泪眼,望向苍莽的黎母山。山还是那样青,水还是那样绿,花还是那样香,鸟语还是那样动听。
二杏鼻子酸酸的,泪流满面……
结尾二:
过海仔是在一个夜里回来的。那晚,夜黑星隐,暗风袭人。
过海仔跪伏在老猴爹的脚下,哭道:“老爹,原谅我不辞而别,如今才回来。一年前,我失手杀了人,是一个逃犯。多亏你收留了我,我才躲过了追捕……可这趟下山去,我发现我杀的人,没有死,他还好好的活着……”
老猴爹欣慰地对过海仔说:“不枉你呆在山上一年,你缠在心头的愁结终得解开……”
“不!”过海仔露出狰狞的面目,咬牙切齿地说:“我为自己无辜困在山上而愤恨,我寻机又杀了他,我昨天又逃出来了。请您收留我,这辈子,我再也不下山了……”
二杏在一旁愣着不敢相信,老猴爹听着连连退了几步,倏地拿起猎枪,枪口对准了他……
结尾三:
黄昏时分,老猴爹从山上回来,二杏早已等在门前,帮爹卸下猎枪,让进屋去。
屋里不大的空间,一张扁形饭桌上放着一瓶在地下埋了多年的山兰酒,还有飘着清鲜香味的盐焗石鲮鱼,沿桌摆着三个座位。老猴爹机警地问:“还有谁?”
二杏抖出一张发绉的旧报纸,神情异样,说:“爹,还记得过海仔不?过海仔不是收槟榔的,他是国家地质队员,勘探时摔伤了记忆。他平时在纸上记录的是他恢复记忆后的发现,我们这山上有珍稀的矿藏……他没有骗我们,他是进城报告新发现后,不幸过劳猝死的……这报上还写了爹,还有他的消息……”
二杏没有说那张旧报纸的来历,也没说盐焗石鲮鱼已成了山外一味美吃的报道。那一晚,老猴爹和二杏都显得相当海量,喝得酩酊大醉……
征文结束,在获奖公示中,三个作者的征尾都获奖了,一名作者荣获二等奖,一名作者荣获三等奖,一名作者荣获优秀奖。亲爱的读者,读到这里,你一定关心哪个结尾获了哪个奖项呢?
小说家方桦关心的是获一等奖的豹尾是怎样写的,他向一位同辈作家评委打听消息,人家闪烁其词,并没有直接告诉他:你去找原作的结尾看看吧!他好不尴尬的是,评委们压根就不知道,《过客》的作者就是方桦!
征文公示期结束,获奖作品揭晓:一等奖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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