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道冠
离我家上屋大门正中约30米,长着一棵高大的黑墨树,现在有五层楼那么高,树干胸径要两个人合抱。从树下抬头往上看,灰黑色的树干又粗又壮,直插苍穹。这就是父亲养护的那棵黑墨树。
黑墨树是什么品种,学名叫什么,我查不出来。只知道它是高大的乔木,树皮较厚,树叶有两指宽一指长,青绿色,较厚。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它的果实。黑墨树的果实只有花生仁般大小,圆圆的,成熟后是紫黑色的,皮很甜。吃了黑墨树的果实,嘴巴上、口腔黏膜、牙齿上会留下紫黑色痕迹,所以乡下的人都叫它黑墨树。
这棵黑墨树长在小路边。我上小学时它的胸径已经有30公分,能开花结果了。它一般会在春节前后开花,六七月份果实就成熟了,那时我会偷偷爬上树去摘来吃,然后回家拼命将嘴巴洗刷干净,一是为了瞒过父亲,二是防止到学校被小朋友取笑。有一次上午放学后,看到家里没人,估计父亲到镇上卖货不会那么早回来,满树的黑色果实实在诱人,我将父亲“不准爬树摘黑墨果子”的训令弃之脑后,又爬上树去摘果子。正当我陶醉在果子的甜蜜中时,父亲提前回来了。我慌了神,手脚并用,慌乱地从树梢上滑溜下来,大腿内侧擦破了皮,右脚先着地造成脚踝关节扭伤,痛得我死去活来嗷嗷叫。父亲来不及呵斥我,赶紧抱着我去找接骨的草医处理。好在处理及时得当,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我的心里从此留下了阴影,初中、高中时期,我再也不敢爬这棵黑墨树了。
母亲30岁才生下我这个老大,视为掌上明珠,看到我爬树摔下来,恨死了这棵黑墨树,让父亲砍掉它做草房的柱子。那时候的黑墨树三四米高处刚好有一个树丫,树身大小做草房的中柱最好不过了。母亲以为父亲一定会采纳她的意见,没想到父亲却对她一阵斥责:“黑墨、黑墨,写字用墨,读书人用的墨!这棵黑墨树长在我们家后门中央,是上天所赐,是我们家的宝贝,它将呵护我们老陈家子子孙孙出读书人!”
后来父亲告诉我,这棵黑墨树还在幼苗时期就被祖父发现了。祖父叫父亲将一个旧竹箩的底部去除,倒扣住树苗,成为围住它的篱笆,并叮嘱父亲要精心养护它长大。文盲的祖父竟然让父亲要爱护黑墨树,理由父亲上面已经说了,估计也是他自己的心中所愿吧。
不久,我考上县城的初中,三年后又考到海口的高中。父亲好不高兴,他觉得那是黑墨树起了作用,经常洋洋得意地在人群中夸赞那棵黑墨树是我们家的“神木”。
然而,我本应在1967年秋季高中毕业参加高考的,却因为“文革”在海口多呆了一年,1968年秋才回乡。回家后几年时间里,我除了参加队里的砖瓦厂打砖烧砖,还学会了犁田耙田、拔秧、收割水稻等等农活,学会了划大船、放木排,皮肤晒得黑不溜秋的,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
那几年,每到夏天,黑墨果熟了,枝头黑压压的满树都是,我的嘴巴馋了,又爬上树去摘果子吃。我是大人了,已经是农民了,父亲也不再阻挠我上树了,再也不提“黑墨”的话题了。只是他看到我娶妻生子,每天早出晚归,成了纯粹的乡下人,整个人就越发变得沉默寡言。也许,他是认为他的儿子一个读书人,不该就此混日子吧。
父亲也是独子,祖父祖母以上多少辈都是文盲,他们勒紧裤腰带勉强让父亲读到初小,就再也没办法供下去了。虽然父亲才懂那么一点点文化,祖父还是要求父亲一定要将自家的家谱记下来。我的书架上就放着一本很旧的皱皱的手抄本家谱,32开,桔黄色纸皮,有很多繁体字,记录了我们家从清乾隆戊子年子瑄公以来200多年七代人的具体情况。薄薄的十几页,有用钢笔写,也有用毛笔写的记录,看得出来是断断续续地写,不是一气呵成。那是父亲花了很多心血才写出来的。有一天晚上,父亲郑重其事地将那本家谱交给我:“我以为你能读个大学,将我们家的家谱写得更好,留给子孙后代。想不到是今天这个样子……”话音里有点伤感。
1970年8月下旬的一天傍晚,大队的文书来家通知,让我第二天到村里的小学去报到,当民办教师。在当时,这可是乡下人梦寐以求的美差。当晚,我高兴得难以入眠,隔壁父母也没有睡好,能听到他们在房间小声言语,父亲又提到了“黑墨树”。看来他还没有放弃对我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有出门,大队文书又来了。我们还没有搭上腔,“去学校当老师的事取消了。”他说完便转身离去,没有做任何解释。看着文书离去的背影,我铁青着脸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二老生怕我出事,都来安慰我。我也听得出来,他们的口气中有不解、惊愕。
1973年琼海那次大台风,折断了那棵黑墨树一条斜向南有大腿般粗的大枝条,树叶也被风刮得七零八落。“这棵没用的黑墨树还留他干啥?砍了吧!”看到光溜溜地杵在那里的黑墨树,邻居大公说。“留着它吧,也许将来长大了有用呢。”父亲喃喃地、若有所思地回应。
时光静静地流淌到了1977年的10月20日,党中央决定恢复高考,我们老三届(1966、1967、1968三届高中毕业生)可以报考,婚否、年龄不受限制。忽然传来的喜讯让我们喜极而泣。可是安静下来,考虑到我已年近三十,大的孩子都快上学了,父亲已年过六十,母亲常年多病,我犹豫了好几天还没有报名。“无论如何都得报考。我们就是吃盐,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来!”父亲认真、激动地跟我说。
在仓促翻阅了一堆复习资料之后,我参加了考试,之后在盼望中度过好些日子,终于收到了海医本科录取的通知。记得最早来的通知是电话告知的,那是我一个参加招生的挚友从海口把电话打到了大队办公室。我听清楚以后,握话筒的手都有点发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我出工回来,看到黑墨树头周围的杂木、杂草已被清除干净,附近的一堆土杂肥也被撒到树头周围。我知道这肯定是父亲的杰作。那次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们全家的命运。
20年后的1998年,我的小儿子考上了大学,侄子也考上了大学。按乡下的习俗,我带儿子回乡备了一桌酒菜庆祝。父亲已经是耄耋老人,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带我们到已经长得很高大的黑墨树下,让我们一定要保护好那棵树。“这是我们家的镇宅之宝,”父亲指着枝繁叶茂的黑墨树,语重心长地说。那是父亲最后一次跟我谈起黑墨树的话题。返回老宅的路上,我看着80来岁的老父亲的背影,感觉他就是我心中繁茂的黑墨树,他的形象比黑墨树还要高大。
荏苒的时光不经意间过去了45年,父亲也驾鹤西去了20年。他念念不忘的那棵黑墨树,吸收了肥沃的养分,几十年间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更加繁茂,现在已成了我们家房屋后面那片林子里最高大的领头木。按我父亲的说法,我们家出读书人跟那棵黑墨树有关,可是我不这么想。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就不可能有1977年恢复高考,如果没有党中央重视科学技术、重视教育的总体安排,就不可能建设那么多所大学,每年为几千万孩子提供读大学的机会。
离那棵高大的黑墨树右边30米远,又长出两棵小黑墨树,才10年时间,已经有七八米高了。孩子们说一定要让这些小的黑墨树留下来,让它们跟那棵大的黑墨树一起,长成一片黑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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