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一
一条逶迤东去的溪流将椰山村和槟花村隔开,这溪流就两岸各取一个字,叫椰花溪。
老黄从旧石村回原单位上班还没几天,组织上就派人把他叫去谈话,还去驻村扶贫,负责附近五个村的扶贫工作。这一站是槟花村。
在槟花村里住下来后,第二天老黄就去椰山村。他现在的身份多了一层,是个组长,要具体负责摸清五个村的扶贫底数。站在小村这岸,可望见溪对岸椰山村高高低低的房舍,村旁摇曳的椰子树和槟榔林。溪边菜畦上的韭绿、瓜架上的花黄,甚至在溪岸浣衣的是谁家的大嫂、饮牛的是哪家的大叔,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中间隔着一道溪流,来往要靠渡船,就有些不大方便。
一大早,老黄就来到溪边。溪边的草丛停满了露水,溪面上浮着一层薄雾,听得见对岸说话的声音,人却影影绰绰,如在云里雾里。这边岸上几个大嫂婶子坐着闲聊,身边搁着挑子,豆角、苦瓜、茄子……都是夏令的时蔬,她们也在等着过溪,将自家地里的出产挑到集市上卖。
岸边水中泊着一条渡船,老黄等了一会,始终不见有要开船的迹象。
“大嫂,为什么还不开船?”老黄问。
“要等人够了才开船。”一位大嫂说。
“那要等多久呢?”老黄又问。
“说不定的,”另一位大嫂说,“有时几句话没说完人就齐了,有时等了一个半个钟人还没凑够。”
老黄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抬手看表。他着急要过溪。今天上午在椰山村有个碰头会,几个扶贫干部要共同商讨扶贫事宜,镇领导也要到会做指示,他是组长,不能迟到的。
“这位同志,你要是有什么急事,可以走路去。”年纪较大的那位大婶向他建议。她向老黄指路,说是沿着河边的小路往下走约三里远,有座堤坝;过了堤坝,又沿着河边的小路往回走,就到对面的大路了。
溪面上的薄雾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溪面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老黄想了想,为保险起见,便抬腿走向岸边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
下午返程时,老黄到了岸边,那里已经有了三四个人,但船还是泊在岸边,一样要人够了才开。老黄不想再趟那条小路,曲曲弯弯,凹凸不平,走下去又绕回来,实在太远。况且他现在也不急着赶路,趁便还可以跟村里人聊一聊。
“大伯,村里就没有想过要在这里造一座桥吗?”老黄说。
“怎么不想?做梦都想!说过好几回了,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老伯说。
“为什么?”老黄问。
“谁知道!”老伯往鞋帮上敲了敲烟锅。
正聊着,又有两个人向溪边走来。
“老全——”有人喊了一声,“够人了,开船吧。”
喊声刚落,不知从哪就转出来一位老伯,看上去年纪虽大,身板却结实。老全把竹竿往水里一撑,将船稳住,待七八个客人都上了船,便将竹竿收起,然后在船头一番鼓捣,轮机响起,船就向对岸驶去。从此岸到达彼岸,不过十余分钟的功夫。船靠岸时,大家都付了船资,老黄也掏出八元,交到老全手里。
上岸之后,老黄停住脚步,回望溪面。溪面不足百米,溪水清粼粼绿幽幽,在夕阳下浮光跃金,几只翠鸟嘁嘁喳喳,嬉闹着飞向对岸,绕个圈又从对岸飞过来。要想富先修路。他想,在槟花村扶贫的任期内,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为村里造座桥。
二
老黄让村里写了个申请,第二天就去镇里做汇报。
镇委书记说,槟花村早就应该造座桥了,这件事镇里大力支持!镇长说,镇里肯定会大力支持,但镇里是拿不出这笔钱的,这你也很清楚。真要造座桥,关键还是要县里支持。槟花村年年都要求造桥,镇里也向县里打过几次报告,但每一次都没有下文,原因就是县里有关部门没有重视。镇长给老黄支招,说你是县农行的,应该有些人脉资源,要真想为槟花村造桥,就实实在在去县里有关部门做点工作吧。
老黄想,县里的钱具体是财政局拨付的,要找就先找县财政局。
县财政局坐落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那幢七层高的建筑。进了大门,老黄直奔局长办公室。
“啊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局长说。
他们是高中同学。当年他们那个班一共有五十几个同学,毕业之后便各自奔波,到现在,有十几个在外地工作,十几个在乡下务农,在县城的也有十几人。
“我就直说了吧。老同学,我今天来呢,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帮忙。”老黄说。
老黄告诉局长同学,说他现在下乡扶贫,住在槟花村。槟花村因为溪水阻隔,村民出行十分不便,想造座桥,镇里也打报告给县里了,希望财政局给与大力支持。局长同学说,做这种事都是靠银行贷款,你让银行多贷点款给县里不就解决了?老黄说,银行的钱也不是随便贷的,贷出去是要收回来的。局长同学说,放是放收是收,只要能贷出来,还款的事你不必担心,这么大的一个县还能跑了不成?
老黄听了同学的意见,打算明天就见行长,便回了县城自己的家。
吃过晚饭,老黄在路边散步。毕竟是县城,这个时候要比乡镇热闹得多。老黄也想找个朋友坐下来喝喝茶,放松一下,却不知该约上哪一个。老婆说他只有乡下的朋友,到这时他才深有体会。他摇摇头走开,继续散步。
第二天上午,他去行长的办公室,比行长来得还早。行长说,这种贷款是要有信用额度的。他问可不可以增加一些额度。行长说,额度多少我们支行说了不算,得上级行定。他“哦”了一声,表示理解,也带着一点遗憾。不过,最后行长也安慰了一句,说你也不要失望,这事我会去争取的。
从行长那里告辞出来,老黄又去找局长同学,通报行长的态度。局长同学说,嘴上说说不算数的,等贷款实际到账了才能说话;再说了,就算有了钱,我们也不能做主,你得去找立项的部门,我们只管拨款。
老黄又去找发改委。
一两个月里,老黄一趟又一趟地往有关部门跑,不跑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门门道道。他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他还想到了自己的工作。这几年基本上都下乡扶贫,银行的好多业务其实自己并不熟悉,如果哪一天要回到支行来上班,不参加一下培训恐怕是跟不上业务要求了。
好事多磨。渐渐的这件事就有了些眉目。终于有一天,局长同学对他说,你就放心回去等好消息吧。
三
这段日子因为造桥的事,老黄经常要跑县里,来来去去,频繁上老全的渡船。见了老全,老黄会问声好,然后和村里其他人一样等待人满,靠岸下船前,同样留下八块钱。
然而最近,老黄却感觉到村里人突然变了,对他非常热情起来。
有天上午,老黄接到镇里的电话,说是十点在镇里开会,他一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便急忙赶去。到了渡口,那里空无一人,老黄心想,坐轮渡是不可能的了,只好绕道走远路了。他转身正要走开,却听见有人喊他:
“老黄,你要过渡吧?”
回头看,是老全,在向他招手。
“我就一人。”老黄说。
“一个人我也渡你过去。”老全说。
上了渡船,老黄问:“老全,你怎么破例了?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老全说:“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你要为村里造座桥哩,这回是不是真的?”老黄说:“是真的!勘测队的人过两天就要过来钻探测量了。”老全说:“这就是大喜事哩!你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哩!别人我不管,你不同!以后你什么时候要过渡,我老汉就什么时候送你过!”老黄说:“老全大伯,这桥要是造出来,你的饭碗就丢了啊。”老全说:“什么饭碗不饭碗的,我还巴不得呢!”老黄问:“此话怎讲?”老全于是就说起了他在这里摆渡的那些事。
自从上游拦溪筑起了堤坝,溪水就深了,村里人不断向镇里提意见,让解决村民过溪难的问题。大前年,一位扶贫干部申请来一笔钱修了码头,又不知从哪搞来一条半新不旧的小船。小船是机动船,一次可坐七八个人。一村的人围着小船看热闹,兴高采烈,却没一个会摆弄。老全上去一鼓捣,轮机就响了,他把船开到对岸,又开回来,很熟练的样子。村里人这才想起,几年前他在外头跟承包水库养鱼的老板干过。刚从船上跳下来,村里人就把老全围起来,七嘴八舌,一致推举他来管渡船。老全没有想太多,就答应了,当时他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有这本事,能为村里人做件有意义的事。但很快问题就来了。人家只送小船,并没有附带送柴油;再说了,老全也要吃饭穿衣,短时间可以,长期白给人摆渡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商量起收费。收费的事也搞得不大愉快,收多了村里人嫌贵,收少了老全做不过。开始只收三元,后来油价涨了,又收到五元,现在一人收八元,已经不少了,但其实也只够勉强维持。槟花村每天来往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但心疼这几块钱的也有不少,只有那些挑重担的才愿意搭他的渡船。老全几次提出让别人来干,可是没一个人愿意接手,他又不能因此撒手不干,断了村里人业已得到的舟楫便利,只好这样维持下来。
“我时常想,现在有我送大家过溪,等到我做不动了,谁送我过溪呢?不过现在好了,你一来就要给村里造座桥,我再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了。”老全说。
溪岸上,一头老牛在探头吃草,几只白鹭飞过来又飞过去,溪面上泛起一圈涟漪,瞬间就有只翠鸟一头扎下来,倏地又飞起,扑棱着翅膀,好像什么也没得到。老黄一时突发感慨,村里人谁都不容易。
不一会,船就到了对岸。老黄留下十块钱。老全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把钱又塞到老黄手里。老黄说:“你也不容易,拿着吧。”两人在那里推来推去,老黄瞅空将钱丢进船舱,转身便走。老全弯腰拾钱,起身要追上去,老黄已经走远了。
四
下游的拦溪堤坝开闸放水后,上面离渡口十几米远的地方就露出了浅滩,河床上都是大小石块。勘测队的人在那里忙了几天,选址就定下来了。虽然新桥占用的基本上是十几年前的老路,但还是动了岸边几处菜地。村组长指着那些菜地告诉老黄,这块是谁家的,那块是谁家的。老黄看到,地是好地,汲水方便,地里的瓜菜不缺水不缺肥,每一片叶子都在蓬勃地生长,叫人看了不忍心。村组长又说,地是集体的地,但承包后就归了各家,他们肯不肯让出还是个问题。老黄建议,召开村民会议作动员,效果可能会好些。
村组长在大喇叭里说了开会的通知,还特别强调,各家只派一名代表,要说话算数的,不准缺席。
村民会议在村文化室里举行。村组长在会上讲得头头是道,先说各处农村的交通四通八达,后说槟花村的交通闭塞落后,制约了经济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然后是万分感谢老黄,说老黄是真心为村民着想为村民办实事的好干部,因为老黄的努力,村里终于要造一座桥了,还描绘了新桥造好之后村里的发展前景;最后是希望大家大力支持,造桥可能要动用一些土地,动到谁家的,谁家就要配合,不能阻拦。下面早有人受不了,站起来大声说,村组长你扯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不就是造桥占地的事吗?我这里表个态,坚决支持,无条件配合。接下来,村民们纷纷表明了自家的态度,还有人问:村组长,表态之后是不是可以回家了?老黄注意到,那些率先表态的,没一家的地是要被动用的,而实际上要被占用到地的那几家,都沉着脸坐着,一声不吭。
会议上解决不了问题,只好接下来一个一个地做工作了。
老黄和村组长商议,先做“咸鱼安”的工作。“咸鱼安”为人固执,他儿子更是不着调,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闲。他的工作一做通,另外那两家基本上就没什么问题了。
一个黄昏后,灯火初上,老黄和村组长敲开“咸鱼安”家大门。“咸鱼安”正捧着饭碗在吃饭,见他们两个进来,也不起身招呼,只是瞟了一眼,仍旧吃他的饭。村组长在椅子上坐下,老黄拉过另一张椅子也坐了下来,忽然屁股下面歪了一下,差点摔倒,赶紧站起身来。“咸鱼安”头也不抬,只说一句:“那张椅是坏的。”村组长也站起来,拉着老黄坐到他那张椅子上,自己则搬过一个木墩坐下。
“安哥,修路架桥是功德事,用了你那块菜地,你要支持。”村组长说。
“这个可以,但我只问一句,有没有补偿?”“咸鱼安”说。
“没有。”村组长说,“这是村道,不是国道省道,也不是乡道,用地村里自己解决,村里没有钱。再说了,今后还要修环村路……”
“咸鱼安”没等村组长说完,就摆了摆手:“没有补偿,那就免谈!要吃饭呢就一起吃,要是没有别的事了,那就请回吧。”
村组长还想要再说点什么,突然从门外闯进一个后生,是“咸鱼安”的儿子,一进来就问他母亲要钱。他母亲说没钱,他便大喊大叫,摔东西。村组长向老黄使了个眼色,俩人就走了出来。村组长告诉老黄,“咸鱼安”家里穷,他两公婆倒是很勤劳,但禁不住儿子败家。他儿子在外面游手好闲,听说还吸白的。
老黄和村组长择日又去找了“咸鱼安”,再次碰壁。老黄就担心,这事解决不了,造桥的事可能会黄。村组长安慰他,说村里要造桥,这点芝麻小事怎么会阻拦得住?会解决的。他觉得也是,但最后会以什么方式解决呢?他还是担心,千万别闹出什么风波来。
不过,还没等老黄他们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也就是几天后的事。“咸鱼安”家里出事了,他儿子在自家神阁前铺一张草席,穿戴整齐,直挺挺地躺在草席上,然后一口气喝了半瓶“敌敌畏”。村里风俗,家里人死必须赶在落气前停到神阁前的厅堂上。他儿子这是想要自己了结。幸亏及时送医院,才捡回了一条命。有村人说家门不洁才招致这样的灾祸,于是“咸鱼安”就请了一位道长禳解家门。那位道长指点“咸鱼安”如何开门放水,又指着渡口那边的小溪,说溪水流急,傍在宅前要败家,要是在那建个堤坝,或者造座桥挡一挡就好了。“咸鱼安”转身就去找村组长,说他同意让出菜地,还一再希望能够尽快把桥架起来。
想不到这件事就这么轻易解决了,都不用费什么口舌,老黄自然开心,却也有些纳闷,问村组长,那老道你认不认识?村组长笑笑,什么也不说。
五
一段日子来,老黄忙忙碌碌,心思都在造桥上。有天在镇里,领导提醒他,说要注意协调好几个村的工作,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工作疏忽了。他表示接受批评,保证整改。造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后面就是静待项目在县里各个部门走完流程,然后就是工程队进场,开工建设,他不必再为这件事奔波而耗费精力了。接下来,他想自己应该更加关注其他几个村的扶贫工作。
老黄又频繁出现在老全的渡船上,来去匆匆。椰山村的大棚蔬菜种植、西坡村的黑山羊项目、文曲坡村的林下养鸡……这些扶贫项目在老黄的指导帮助下都渐有起色。
日子在忙碌中又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间,老黄从家里带来那辆频近报废的嘉陵摩托车,每天奔跑在别的扶贫村。有时候在路上遇到槟花村的农伯村婶,老黄停下来打招呼,不知道怎么的,觉出了村里人好像对他没有过去那样热情了。
那天后晌,天空乌云密布,远处低雷轰鸣,夏雨要下不下,天气十分闷热,树上浓密的叶子一动不动。天气预报过几天要有个台风,老黄记挂椰山村蔬菜大棚,要去组织防风工作。老黄来到渡口时,渡船上已坐了四五个人。他在船上坐定后,就有个人喊:“老全,老黄来了,开船吧!”老全瞥了他一眼,却没动静,兀自在那抽烟,也不解释什么。最后是等人数够了,才开动了船。
渡船靠了岸,老黄掏钱,递上去十元钱,老全看都不看就接过去了,既没有返还两元钱,也不说什么。他心里顿然一沉,感到一片茫然,像失落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过后他心里一直在纠结,村里人为什么对他不待见了?直到有一天,村组长的话才让他明白过来。
“老黄,咱村那座桥是不是黄了?”村组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
老黄听出来了,怪不得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有变。这么久了,大桥仍然不见动静,他们一定以为,所谓造桥不过是老黄忽悠人的。
“没有啊!谁说的?造桥也有很多报建的流程呀?!”老黄说。
“外村人说的。他们村里有个人在县里当干部。”村组长说。
听这么一说,老黄也变得底气不足起来。他当即给局长同学打电话。局长同学说,资金到位需要时间。老黄急了:不会黄了吧?局长同学说:肯定不会。老黄又问资金什么时候到。局长同学说,年中吧。
老黄又坐上了老全的那条渡船。他心里有数了,他和其他人一样,该等候时就等候,渡船靠了岸,他也照例交去十块钱。他知道,坐船收费涨了两元。
……
一个蹲点扶贫年期满,老黄结束了在槟花村的扶贫工作。那天上午,他告别乡亲,背着行李踏上归程。过轮渡时,老全照例收了他十块钱,但这一次还赠送了一句安慰:“老黄,造桥呢,你也不要太当回事……有时候我们心里想的,也努力了,但就是不一定如愿达到,你心里想着为乡亲奔忙,就很好了。我们本来对造桥就不抱太大希望。”
老黄笑笑,递给老全一根烟,不说什么。
这时,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在溪岸停下来。众人一齐看过去。
“这是要干什么?”老全说。
“造桥工程队进场了!”
老黄说完,跃上溪岸,大踏步向镇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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