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星河

列车驶离椰城，向雁城进发。

叔叔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在雁城一家国企当工人。他身材强健伟岸，面色白净，斯文和蔼，为人通情达理，颇有人缘。小时候，叔叔一有空就带着我玩。他总是笑嘻嘻地向我走来，双手一把抱住我，把我高高抛起来玩空中飞人，在我惊恐的那一瞬，他总能把我稳稳地接住。所以，那时我经常盼着叔叔什么时候来我家带我一起玩。

因为叔叔，小时候我时常随家人去雁城。老家离雁城不过百公里，挤最慢那趟绿皮车也能两小时内到达。有一次，叔叔带我去逛动物园，让我自己环绕天鹅湖游览一圈。我走着走着，一见那么多陌生人和笼子里吼叫的猛兽，又寻不见他，吓得大哭起来。上小学期间，我去他家玩了半个暑假。后来，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我不得不离开故土，远走他乡，之后上学、成家立业，扎根天涯热土。在这十几年里，我从未见过他，只是在大学期间的一个暑假去雁城省亲，离开雁城时在车站匆匆见过他一面。那时的他年过四十，但看起来仍然非常年轻。当时他问了我的一些学习情况，还叮嘱我要把字练好。

后来我到山区当了一名乡村教师，住在破瓦房里，晚上常有老鼠钻被窝。我一直惦记着远在故土还有一位仍然关心我的叔叔，开始尝试和他分享我在这边工作生活的感受。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些不顺心的事，就发信息给他：“我深陷这所边远的乡村学校，真是命苦啊！”但不见他的任何回复。后来，偶尔在春节给他打电话拜年，刚开始还行，可不知从哪一年起，他接到电话就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事？我在打麻将，没空说话！”然后就挂断了。

往事历历在目。在童年的记忆中，他是个好人。这么多年不见了，列车飞驰北上，这次去雁城省亲，顺便去找他，过几天，我将见到他了。

我们的见面定在市中心的一家小餐馆。我和母亲等几位亲人先到，等了很久他才打来电话，约我到一个路口去接他。我穿过密集的人流，急忙跑到那个路口，按车牌上了他的轿车。叔叔熟练地开着车，婶婶抱着一个婴儿坐在后排。虽然时隔多年，可叔叔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脸粗糙了一些，眼角多了少许皱纹，紧握方向盘的双手多了几道青筋。婶婶年轻时十分漂亮，现在则明显变老了。她说这婴儿是他们的外孙。小时候我在他们家过暑假，这孩子的母亲才一岁多，刚会走路，一直是他们唯一的子女。

叔叔边开车边问我：“你回来几天了？这些年在海南过得怎样？”

“还好。海南环境好，景色美，生活太安逸，把人养肥了。”

我们就这样寒暄了几句，彼此感觉还不错。接着他感慨地说：“这些年，你们过得真是不容易，去那么远的地方，吃了那么多苦，很不容易啊，你妈也很不容易啊，把这么多孩子拉扯大。”

到了一个停车场，叔叔停好车，我们下车往餐馆走去，路上，我们边走边谈。谈到某些痛心的往事，我突然身子一软。“叔叔，这些年……”我抱住他痛哭失声，完全顾不上满大街的行人。我抽泣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拍着我的背，不停地安慰我。我害怕在这么多家人面前失态，于是努力控制住情绪，在进入餐馆之前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们在餐厅点了一桌简单的午餐，叔叔和大家多年未见，先是寒暄了一番，然后和我母亲聊开了。

母亲说：“你是个好人，大家都知道，我们一直很牵挂你。当年都怪你那不争气的哥哥，要不是他不务正业把个家败了，我怎么会带孩子们跑那么远去。”

“唉！这都是命。这些年你能挺过来，已经很了不起了，不像他那没出息的兄长，在外面胡来，一来找我们就伸手要钱，不给钱就跟我们翻脸。看见这种人就怕，我们早就和他断绝关系了。你们呀，千万别和他联系，当心他赖上你。”婶婶接过话，和她继续聊了起来。

叔叔转身夸了夸坐在我身旁的女儿，又跟我说：“你当老师好啊，工作轻松，又有固定工资，现在每个月能领到多少钱？”

“没多少。上有老下有小，还要还房贷，养家糊口而已。”他端详着我，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已经把存款全都留给我女儿了。工厂破产后，这么多年来，我去外省打拼过，也没赚到什么钱。”然后，他就再也没说什么。饭很快就吃完了，他说家里还有事，不顾我们挽留就拉着婶婶匆匆离去。我察觉到，他似乎在刻意逃避什么。

过了几天，一回到椰城，我就马上发微信给他报平安，还拍了椰林的风景照发过去，说我们到家了，但始终不见他回复。之后，我有时会发微信问候他，他总是冷冷的态度，很久才勉强作简单的回复：“有事打电话。”有时给他打电话，没想到他语气越来越冷淡粗暴。大年初一，我先给他打电话拜年，反复拨打了好几次，每次都等了好久，但他都拒接电话，我只好给他发拜年祝辞。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他的回复：“你从小缺爱，对我有些想法也很正常。”我手一麻，手机跌落到冰冷的地板上，滚到了阴暗的墙角。

我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删除了与他交谈的一切信息和联系方式。此后，在我们的世界里，这位远方的叔叔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