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卫东

万泉河上游有古村，名堑对村。这段河流，当地人又称作乘坡河。明清时期，这个地区属堑对峒。它与思河峒、纵横峒、鹧鸪啼峒等诗情画意的古地名，并列于海南古代地方志书中。

清晨，水汽充盈，乘坡河南岸的大湿地，像披上一袭白色的薄纱。草窝里，夜间蕴积的温湿气体缓缓发散，混杂着茅草的清香。

一片浅渚伸向河中，河水灰濛，与天相接。巍峨的黎毛岭，已幻化作一片剪纸，浮于白云之上。传说那里有幽深的河谷，冷峻的山崖，有脾气暴躁的雷公，还有黑衣女子游荡在荒野小径，徘徊在黑暗无边的密林中。

村里老人说，堑对峒曾经是古战场。静夜时，能听到独木鼓咚咚敲响。又有村民告诫，晚上不要去河边，因为——有鬼呀！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位文面的阿婆神秘地说，如果你站在石臼上，看到河水暴涨，不要惊慌，只要把砍刀投入水中，河底涌起的水泡自会平复，躁动的河水自会退去。那是河里古木成精，如果它吃了人，就能变成龙了——怎么，你们不信？

我像回到远古的故乡，人类与鬼神共存的世界。人们心存对热带雨林的敬畏，遵循古老的法则。

离开喧嚣的都市，正是为了摆脱俗尘的羁绊。我脱去恤衫，踩着光滑的鹅卵石，一个猛子扎入江水中。浪花轻拍我的额头和臂膀，抚过我干渴的唇，在我耳畔悄声说：嘿，兄弟，你游错方向了。方向在哪儿？当然是东方，蓝色的海洋。于是我折返身，追逐永不停息的波涛。

我像一片落叶，打着漩儿，随河水沉浮，漂去牛路岭水库。那儿有秀丽的小河湾，有山回路转，峰峦叠嶂；有怪石嶙峋，激流浅滩；有人类鲜少踏足的小岛，碧草如茵，白鹭飞翔。溶溶月光下，头戴银簪、身穿筒裙的少女，跳起古老的舞步；她们神情忧郁而庄严，眼中闪着七彩寒冰般的光芒；她们跳啊唱啊，直到东方微明，才慌忙躲到五颜六色的小蘑菇背后。

这儿是古代勇士与仙女聚会的地方，是光明与黑暗的毗邻，是欢乐与忘却的交汇。我心中激荡着不安和难舍，继续向下游的七步水漂去。北岸巍峨的南茂岭，古时候称作纵横岭。有五层瀑布从山顶飘落，如霓虹飞舞，河谷云蒸霞蔚。从黑黝黝的岩壁后，走出一位黑衣老人。他瘦削的长脸上刻满皱纹，龙眼核似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他肩上的猎枪空空如也，枪管上长满绿锈；他手指五指山之巅，咿咿呀呀，却无人听得懂。他失望地走进密林，化作一豆灯火，在灌木丛中飘忽，不见了。从黎毛岭之巅传来沉闷的雷声。

这是一片原始而丰饶的土地，孕育着刚毅的族群和纯朴有趣的灵魂；这里有上亿年前冰川冲击的石臼群，有抗击侵略、用生命镌刻的“唯战能存”石刻。鲜血已被风雨冲刷，古道里留下洁白的细沙，还有村里老人的叨叨絮语。山谷里涌动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千百年来呵护着古老的族群。黎毛岭，始终隐身在浩渺无垠的云海里，唯河水依依。有伙伴大声呼喊，我茫茫然转身，游向岸边。

一叶扁舟顺流而下，风中传来嘹亮的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