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小平

伯母常常活跃在我记忆的屏幕上，每当她挂着亲切祥和的微笑浮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中便生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甚至在睡梦中有时也会突然惊喜地叫喊起来。

那时我们家中有两个人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伯母，另一个是爷爷。爷爷不苟言笑，一脸的严肃。他声若洪钟，说话干脆且不容争辩，族长似的威严使得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避他三分。跟他在一块，你会觉得气都喘不顺畅。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诚”字又排行第三，所以也称“三公诚”。父母在教训调皮孩子时常常这样吓唬孩子：再不听话就叫“三公诚”来！伯母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她是村里顶好顶好的人，从没见她跟谁红过脸，总是笑脸面对所有的人。所以，谁有苦闷总爱向她倾诉，谁家有难总爱找她帮忙。她从不推辞，也从无怨言。要是帮不上忙，或帮不好忙，她反而会过意不去而生出愧心，好像是她欠了别人什么似的。

伯母最疼爱我。在那几年的困难岁月里，鸡肉是奢侈物，只有到了春节才能吃得上。每年，伯母都会精心喂养一大群鸡，说是要让我吃个够。从腊月廿六开始，伯母每天早早起床，把鸡弄净煮熟了，就去把尚在睡梦中的我摇醒：“乖乖，起来，有鸡腿吃罗。”我揉揉惺忪的睡眼，顾不上洗脸就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坐在大门口美美地吃起来，那模样把邻居的孩子羡慕得口水直流。记得有一年，老师布置寒假作文，要求写春节感受，我就写了这件事，居然得到老师的表扬，学校还将我的作文抄贴在黑板报上。老师说我的文章“有真情实感，是从自己的心里流出来的”。

那年头，家里靠伯母一个人劳动，米不够吃，但地瓜倒不少。肚子饿了的时候，我便和小伙伴们在外面挖个土坑，烤地瓜吃。可这常常惹爷爷生气，只要爷爷一瞪眼，地瓜就烤不成了。地瓜堆放在中厅，爷爷多是足不出户，偷偷摸摸都颇难。尽管肚子饿得发慌，我们也不敢轻易去冒犯爷爷的虎威。我颇不理解爷爷为何如此，即便是长大了也还耿耿于怀。爸爸感慨地对我说：“别怪爷爷，爷爷穷了一辈子，所以，每一粒米他都精打细算，每一个地瓜他都要珍惜。”也许爸爸的话有道理，可小孩子肚饿的滋味不好受呀。伯母想出一个办法，她没有跟爷爷解释、商量或者恳求，因为她知道那样无济于事。她只是在挖地瓜的时候，悄悄给我在外面藏起一些，使我能够避过爷爷这一关。有时候，她还亲自帮我挖土坑，教我如何烤得好，俨然一个大孩子。

伯母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女性，勤劳、善良、甘于奉献等等中国妇女的优良品性，都可以在她的身上找到深深的印记。她从旧时代过来，悲剧的婚姻伴随她的一生，为了拉扯孩子，为了服侍年迈的爷爷，为了这个家。永远忘不了1974年那场罕见的强台风，年久失修的老屋被刮得摇摇晃晃。伯母把爷爷转移到一个角落里，又搬起木条想去顶住那堵摇摇欲坠的墙壁，只一刹那，悲剧就发生了，老墙敌不住劲风轰然而倒，那些砖瓦一个劲地往她身上砸……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从脸部表情看出，她始终处于痛苦不堪的境地。弥留之际，她还惦念着我，从嘴里颇为艰难地挤出我的名字。呵，呵，这就是我那可敬可亲的伯母啊！

有时候，我很不忍想起我的伯母，想起她会使我痛苦不堪，可她偏偏总是晃动在我的眼前。每每至此，我这有泪不轻弹的男儿也禁不住要眼眶红起来。当她挂着质朴、慈祥、亲切的微笑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总不由得想起那鲜嫩甜美的鸡腿和带有泥土芳香的烤地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