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 立

父亲看世界杯，已经有好些年了。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父母亲有过一次激烈争吵，就是因为世界杯。当时我读小学，有一天放学后在学校左等右等，都没等来接我的父亲。直到天色慢慢变黑，母亲骑着自行车急匆匆赶来接我。我坐在门卫房里，又累又饿，只有一个门卫爷爷陪我。回家路上，我问妈妈，爸爸呢？母亲说，嗯。我又问，爸爸呢？母亲说，不要给我提你爸……母亲的嗓门骤然拔高，吓了我一大跳。母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停下车，抚慰似地摸了下我的头。到家，父亲也不在，母亲给我盛了饭。我顾不上再问父亲去哪里了，低下头赶紧吭哧吭哧地吃饭。父亲很晚才回来，他俩很快就吵起来了。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一次，父亲和几个朋友聊世界杯，忘了接我。那几天正是世界杯紧锣密鼓的比赛中，我在父亲的只字片语中听到了“马拉多纳”等等字眼。“马拉多纳”？这是什么人物？

我慢慢长大，清晰地看到父亲对世界杯的热情。2002年韩日世界杯在亚洲举办，加上有中国国家队的参加，父亲的热情达到了顶点。早在开赛的几个月前，父亲就偷偷地省下生活费，烟、酒都暂时戒了。父亲说，他要去现场看世界杯。我看着父亲一个中年男人热情高涨的样子，不禁想笑。但我又看到了父亲坚定的、誓不罢休的一面。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父亲。当时，母亲也同意了父亲去看世界杯。母亲还问父亲，钱够吗？父亲说，够了，够了。

尽管排除了一切艰难险阻，父亲即将踏上征程，但单位的一个电话，又让父亲的热情降到了冰点。电话是厂长亲自打来的，父亲的世界杯情结在单位是人人皆知的。厂长只说了一句话，老崔，帮我个忙吧，大李的母亲病重，这一段时间全要靠你了。大李是车间的一把好手，和父亲一样的老机修工，为车间的机器运转保驾护航。大李也是父亲的好朋友，好兄弟。昨天，大李远在老家的母亲病重，大李已经在昨天晚上赶了回去。父亲说，好，没问题。父亲的声音，很平静。

父亲错过了最好的一个机会，只能从电视上看这届世界杯了。那一年，中国队在世界杯踢得不好，父亲开玩笑说，要是我去了现场，他们肯定不会是这样。世界杯过后的一个夜晚，风暖暖地吹着，吹得人身上都暖融融的。大李给父亲敬酒，说，老哥，抱歉。又说，老哥，谢谢你。大李的母亲，所幸后来没事了。父亲一脸认真地看着大李，说，如果让我换，我真的还是愿意老人家平安无恙。

这次，我还开父亲的玩笑，说他是伪球迷。真正的球迷怎么会如他一样，自己国家的球队被别人踢个三连败，一球未进，他还能这么开心快乐。父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微微颔首。

今年，2022年，世界杯又回到了亚洲，来到了卡塔尔。

这是让父亲激动，也是让我无比担心的一年。3月，父亲因为糖尿病，也因为其他的并发症，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情况不是很好，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母亲和我紧张得要命，父亲却很淡定，说，没什么好紧张的，该来的怎么都会来，对不对？父亲的话，让我们的心情愈加沉重。

好在，后来父亲的症状居然奇迹般地转好了，连医生都连连说不可思议。我和母亲无比欣喜，心头那块大大的石头终于平稳地落下了。

11月，世界杯大幕徐徐拉开。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阿根廷与沙特的精彩比赛，瘦弱的脸色依然有几分苍白。父亲为沙特2：1反超阿根廷而呐喊、欢呼，这场比赛就像父亲战胜病魔时的不可思议。我看着60多岁、身体每况愈下、此刻欢呼雀跃的父亲，心头五味杂陈。

前几天，我去了大李叔叔那里，翻看那些年厂里的照片。有一张厂足球队的合影，年轻的父亲微笑着站在最中央。大李叔叔说，你父亲啊喜欢了一辈子足球，当年他可是前锋，进球如麻，进球如麻呀……大李叔叔咧开了嘴，呵呵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