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牛雄第一次看见菊兰，是正半躺在瓜棚里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书的时候。每隔一个月，周末他都要从学校回家一趟，不仅仅是想家了要见爹娘，更重要的是回来取下个月的伙食费。爹和娘嘀嘀咕咕，商量着这一次又该向谁开口，由谁出面更合适。都担心借不到，互相推诿。他心里烦，不愿意看到爹娘满面愁容和焦虑的眼神，就想躲开，要找点事做，所以匆匆吃过午饭后，便自告奋勇去西瓜园里看瓜。

正午的阳光炙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杨桃树上的夏蝉叫闹着。他深陷在书里行间，可翻来覆去的就只看那么一两页的内容，希望能看出更多的花花绿绿来，那焦躁的神情就像一个小男孩隔着院墙，走来走去，踮起脚尖要看清院墙内的景色而不得。酷热难耐，他坐起身来，除了一条小裤头，浑身光溜溜的。正在这时，就看见有个人影出现在瓜棚前，欠身伸长脖子往外一看，原来是个大姑娘，吓得他赶紧穿好背心和长裤，这才迎了出去。姑娘很俊俏，却从来没见过，大热天里连顶草帽也不戴，一张瓜子脸晒得通红，正抬头朝那棵杨桃树上张望。见他走出来，便朝他微微一笑。

“你要找谁？”他说。

“不找谁。我到这里是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吃。”姑娘说。

“这个……”

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看把你紧张的。不是要吃你的西瓜！喏，你看——”她抬手朝杨桃树上指了指，“我就想讨几个杨桃，可不可以呀？”

“可以可以。”他也嘿嘿地笑了笑。不过，他还是为刚才自己的小气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又说：“就是西瓜也不算什么。你要想吃，我这就摘去！”

“我就吃杨桃，不吃西瓜。”

“可是，杨桃果还没熟，又酸又涩呢！”想了想，又说，“我想起来了，园东边有棵胭脂树，胭脂果也该熟了。胭脂果又香又甜，比杨桃好吃多了，我过去看看，给你摘几个来。”

“我就吃杨桃，不吃胭脂。”

“那好吧。”牛雄说罢，撑起一条长竹竿，瞅了瞅，专挑一些大的果子捅，不一会，就有好几个果子掉落在地。姑娘说够了够了，牛雄就停了下来。姑娘弯下腰去捡掉落在地的果子，牛雄看过去，只看到姑娘的玲珑身段凹凸有致，脸上腾的一下就变得通红，慌忙掉过头看向远处的瓜园。那里除了未长大成熟的西瓜，还有疯长的藤蔓弯弯绕绕迂回纠缠在一起。

姑娘用嘴吹去杨桃表皮上的灰尘，蹲在树荫下就吃了起来，连着吃三四个，这才停下来，甩去手上的汁液，咂着嘴说：“又酸又甜，味儿正好。真爽口，好吃！”然后又看着牛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牛雄说：“你要是觉得好吃，那我就再多摘几个。”

姑娘说：“不吃了！吃了还想吃才是最好。贪吃多了，就没味了。要是想吃，我会再来的。”

牛雄再次看向姑娘。姑娘扎两条小短辫，身穿白色短袖衫和蓝色短裙，看上去就像一个中学生，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有精神，特别是那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好迷人。他心里喜欢，却又有些纳闷，就说：“可是，我们好像没见过，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姑娘告诉他，她叫菊兰，她家在山的另一边，虽然不同一个县，但离这里不远。她是到这里来走亲戚的，村里谁谁是她姑姑，小时候来玩过几次，但已经有好多年没来过了。

“说不定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只是时间久了，就互相认不出来了。”菊兰说着，就进了瓜棚。

牛雄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站到棚子的门边。

“呀，是路遥的《人生》！你看完了没有？借我看看？”菊兰一边翻着书一边说。

牛雄本来想说自己还没有看完哩，可话出口来却是：“我是跟班里的同学借的，说好了这两天要还。我先还给他，下次方便了再另借给你看。”

菊兰就抿嘴笑了，说：“上高二的时候，图书馆里只有一本，许多人去登记排队，没等到，我就休学了。”牛雄心里想，怪不得呢，她看起来像个中学生。他本想问她为什么休学了，但又觉得有什么不便之处，便忍住了没问。菊兰又说：“下次我还来，但你要答应我，除了杨桃，还有《人生》哦。”牛雄爽朗地应声：“一定的！”

“牛雄——”

牛雄听到有人喊他，扭头一看，是村里的祥运走过来了。

祥运年近四十，还未娶媳妇。年轻时是因为懒。他懒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牛雄听村里人说，你就是把米把肉放到他家的厨房，他也懒得烧来吃。十贫九懒，人一懒，贫穷就会找上门，想甩都甩不掉。他屋里精腿子打得光床响，没个女的愿跟他过。政策放松后，祥运一改懒惰的形象，外出打工，混了几年，还当上了个小包工头，挣了些钱。这时候，上门提亲的人就多了起来。可是，他因为有了几个钱，就开始挑人，挑来挑去挑花了眼，高不成低不就，至今还打着光棍。

“跟谁说话啊，这么热闹。”祥运说着就到了瓜棚前。

这时，菊兰从瓜棚里走出来。祥运一见，两眼发亮，对牛雄说：“这是谁啊？想不到你这里还藏着个大美人哦！”牛雄说：“她叫菊兰，来咱村里走亲戚，我也是刚认识的，她到我这里来是要寻杨桃吃。”“大热天的吃什么杨桃！”祥运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大额的纸币，拍到牛雄手里，“去，摘个大西瓜，我请客！”边说边拿眼睛瞟向菊兰，显得很豪爽的样子。牛雄刚要说什么，菊兰已经先开口了，她说：“我还有事，拜拜！”朝牛雄挥挥手，就走了。

菊兰走了，牛雄心里有些舍不得。牛雄还发现，菊兰走的时候，祥运一直盯着她的背影不放，他把钱塞还给他时，他愣是没能回过神来。

吃过晚饭，爹拖一把椅子在门槛边靠门坐下，吧嗒着水烟，两眼看往门外；门外，牛羊归舍，夜色渐浓。娘收拾好碗筷，也拿一张矮凳坐过来歇息。

“过几天我打算跟着祥运到外面去打工。”爹说。

“不去不行吗？一直都这样过来了。”娘说。

他们在商量外出打工的事。牛雄这才知道，祥运这次是回来招工的，他在琼海那边有个外包工程，要回来招一些青壮劳力去修筑高速公路。

“不去又咋办呢？娃要上学，四英岭不养人了哩！”爹说。

娘听了不吭声，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四英岭坐落在两县三镇交界处，山峰海拔有多高，山下村里人从不知晓，只知道山上的树林茂密，藤萝葳蕤。山上还修了个水库，叫加乐潭水库。村里人农忙时种稻谷，交足国家的粮食之外，自己也能填饱肚子；农闲时则上山砍藤伐木，编笸箩浅筐、箍木桶木盆、劈做犁辕牛轭……这些东西拿到集市上，也能换几个钱，补贴家用。一直以来，日子就这样将就着过下来。每次村里人结伴进山都搞得热热闹闹的。进山前搞个仪式，一起吃个饭；十天半个月后返回，多多少少都会带回些野物，办个晚宴，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起喝酒庆贺。牛雄刚读初中那年，随爹进过山，觉得挺好玩的，那些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可这些年来，年年乱砍滥伐，开荒种橡胶种槟榔，山里的植被资源就少了，加上时代变迁，原来那些抢手的笸箩浅筐、木桶木盆现在不再时兴，再勤奋也换不来买油盐酱醋的钱。牛雄隐约听说，今年开春以来，这几个月他在学校的学费伙食费，都是父母觍着脸向别人求借来的。

“老是窝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你没看见吗，那些出去打工的人，春节回来一个个都是腰包鼓鼓的，有几个还往家里扛彩电呢。”爹说。

“你要是出去了，地里那么多的活我一个人哪干得过来？”娘说。

“能干多少是多少，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要想挣钱还得出去打工。”

听爹娘这么一说，牛雄坐不住了。像自己这种家庭条件的人要读个大学实在是负担不起，再说了，考上考不上还不一定呢！与其硬着头皮读下去，还不如现在就辍学去打工挣钱。他觉得祥运那样的人都能挣到钱，自己不会比他差，今后肯定能混得比他好。他又想起今天中午见到的菊兰。菊兰为什么辍学？不太清楚，大概也是因为家庭困难吧。要是能够约上菊兰一起去打工，那就再好不过了。心火一热，就动了辍学打工的念头，他说：

“爹、娘，我不想读书了。你们好好在家待着，我出去打工挣钱。”

可是，他这个想法马上受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小孩子懂什么！”父亲训他，“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你懂不懂？别的事你都不要管，给我把书读好就行，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供出来。”

父亲的态度如此强硬，牛雄就不再坚持了，他其实还是很留恋校园里的生活的。

第二天一早，母亲往他衣兜里塞了些钱，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争口气好好读书。他嗯嗯啊啊地应允，向母亲摆摆手，然后就上学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