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续）

牛雄没有想到菊兰会跑到城里来寻他。

那天周末，学校大门外面的那段公路上静悄悄，上午的阳光透过椰子树叶，斑驳摇曳。牛雄手拿一本书，头微微仰起，脚下走着却不看路，两片嘴唇翕动不停，念念有词，如和尚念经一般。突然就有个人一下子面对面地站到他眼前，大手用力一个比划，然后喊了一声：“嗨——”他一看，是菊兰，就说：“菊兰，是你！”菊兰说：“刚才我唤你你也不应，是不是不愿理我了？”牛雄说：“不是。我刚才没看见。”菊兰说：“你走路头抬得那么高，骄傲得很！怕是爹娘来了都看不见哩。”牛雄的脸唰的就红了，连忙说：“没有没有，刚才在背书，确实没注意。”菊兰就“嘻嘻”地笑了起来。牛雄问：“你进城了？”

菊兰说：“嗯。你干什么去哩？”

牛雄说：“想到外头背书去哩！”

菊兰就问：“学校教室里好，为什么到外头去？”

牛雄又说：“外头寻个僻静处，肯背得下。”

菊兰说：“你这么用功，大学肯定能考上！”

牛雄说：“哪那么容易！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说到考大学，牛雄满脸愁容。他告诉她，时间很紧，高考的内容却还没复习完，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下来很快就要预考了。预考不过关，直接就背书包回家了，连正式高考的资格都没有。菊兰就勉励他，那你还要再加把劲哦！然后菊兰说：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吗？”

牛雄揺头说：“不知道！”

菊兰叹了一口气，说：“我就知道你没有把答应我的事放在心上……”

牛雄倏地好像记起什么：“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找我借书的？”

菊兰说：“你说呢？”

牛雄说：“书已借出来了，放在宿舍里，我带你去拿吧。”

牛雄就带着菊兰往学校里走。进了大门，是一条很大的校道，校道两旁都是椰子树，大约一百米后，是一幢教学大楼，校道在教学楼前向两边分开。走到教学楼一角，一阵浓郁花香袭来，菊兰说，啊——是玉兰花！牛雄说昨晚下了一场雨，所以今天的玉兰花就显得特别香。菊兰说她想要一朵，牛雄就爬到旁边的大石头上，又踮起脚尖扒拉树叶，摘下了一朵来。菊兰将花朵戴在头上，问牛雄好不好看？牛雄说好看。菊兰说还是取下来吧，别人见了会笑话的。她把花拿下来，捧在手心里嗅了又嗅，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衣兜里。

进了学生宿舍，里面有两个同学在看书，都斜眼看向菊兰。牛雄连忙解释：“村里的亲戚，找我借书来的。”其中的一个说：“是表妹吧。”另一个则说：“你们两个好好聊。”又向第一个挤眉弄眼，“我们去教室吧，免得妨碍了人家。”然后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就走了。

菊兰看见墙壁上、上铺的床板下贴着好多小纸张，上面是课文内容和各种公式，就笑了，说：“都一样哩，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用功的。”牛雄说：“对了，好像你说过你读了高二的。”菊兰说：“是啊，如果不是辍学，我现在也读高三，和你一样。”牛雄说：“那你为什么就不读了呢？”菊兰听了，欲言又止，有一会才说：“又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不提了。”牛雄大概也猜出是什么原因，不想伤了她的自尊，就不再追问。

牛雄给菊兰递了杯水，俩人一时都不说话。牛雄捋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已经显长，面容消瘦，嘴唇上面短髭凌乱邋遢。菊兰说：“有时间上街去理个头发，胡子也该刮一刮了，看你那模样，像什么样了！”牛雄就手摸下巴笑了，笑完之后却不说话，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墙上贴着的那几张纸看。

菊兰三口两口喝完了那杯水，然后说：“你时间紧，不打扰你，我走了。”牛雄就从枕头下面翻出那本《人生》交给菊兰，说：“那我送送你。”俩人走出学校大门口，然后挥手告别。牛雄往回走，才走两步却被叫住，便又踅回，不知还有什么事。只见菊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两寸大的头像照片，举到牛雄眼前。“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菊兰问。牛雄一看，正是自己，就问：“你去哪要来的？”菊兰说：“你先不要管我从哪要的，就说是不是你嘛。”牛雄点点头。菊兰就把相片收起来装入衣兜，笑眯眯的什么也不说，再次挥挥手，就走了。

望着菊兰远去的背影，牛雄愣怔半天。他看清楚了，那张照片上的人正是他本人，那是两个月前为高考报名去照相馆拍的，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菊兰手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张照片？她给他看这张照片又是什么意思？

高考终于结束了。最后一科的卷子交上去后，牛雄大大地松了口气，考得好也好，不好也罢，一件事总算做完了，他想，回家之后要先睡它几天，再玩几天，好好放松一下。可后面的情况与他原来设想的相去甚远。一回到家，娘就问，考得怎么样呀？出门遇见村里人，人家也问考得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或者说还不清楚。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问得多了，他就烦了。他想考上，又怕考不上，情况不明，尚在等待，本来就焦虑，架不住别人那样不停地问，就像一堆被扒拉架空的柴火，火势更旺了。说过娘两次，娘不再问了，但村里人不好应付，人家好心相问，怎能跟人急煞白脸？没办法，他只好躲，见人就躲，实在躲不开就选择沉默，别人一问他就摇头。不过这样也还是不行。别人就说了，还没上大学就这样骄傲，要是上了大学那还得了！他哭笑不得，心里想，要有地可躲，情愿躲得远远的。

祥运又回村里来了，有几个想到外面打工的人跑去找他，才知道他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招工，而是要操办婚礼。祥运要结婚了，村里人都为他感到高兴，毕竟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再不成家恐怕就是一辈子光棍。新娘是村里桂芬婶娘家的侄女，名叫菊兰。牛雄一听，心里瞬间刀割一般。但也仅仅是瞬间。就像梦中事，梦醒马上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跟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只不过余波未了地还掠过一丝惋惜。

西瓜园里的西瓜已经摘完，瓜藤留在地里。瓜棚还在，牛雄没事时喜欢到那里待着，看看书，图个清静。实际上，他在瓜棚里书看不下去，心也静不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能考上，可听说全国有几百万人参加高考，录取人数不过几十万，十分之一不到，难度太大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又感到悲观。他越想上大学，就越担心会考不上，自我折磨，人就变得更加消瘦，比高考复习没日没夜地用功时更显疲惫不堪。

“牛雄——”

门外有人喊了一声，牛雄能听得出是菊兰来了。此时日头快落山了，远处传来黄牛的哞叫声。菊兰说她是来还书的。她把书交给牛雄，又让牛雄去摘杨桃。牛雄说上一茬早已熟落，新的一茬还半青不熟，但她还是坚持要牛雄摘下几个，刚吃一口就吐出来，吸着气，说酸掉牙了，吃不了。

菊兰钻到牛雄的瓜棚里，牛雄忙往边上躲闪，给她腾出地方。菊兰坐下，她让牛雄也坐下来，没话找话地向牛雄问这问那，牛雄嗯嗯啊啊地应付着。

“牛雄，你是不是不情愿搭理姐了？”菊兰说。牛雄说：“你都嫁给祥运了，论起来，我叫祥运叔，应该叫你婶娘才是。”菊兰就叹了口气，牛雄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气，俩人一时都不说话，干坐着。有一会，菊兰说：“牛雄，还记得你问我怎么会有你的相片吗？”牛雄点点头。菊兰说：“媒婆拿着这张相片上我家说媒，我心里疑惑，拿着这张相片到你们学校找你落实，就答应了媒婆。后来随媒婆去见真人，才发现是他们联手欺骗了我。”牛雄说：“既然如此，你要是不情愿，可以反悔呀！”菊兰说：“我是想反悔，可是，家里修房子，我弟又恰好大病一场，我妈花了他一大笔钱，你说我该怎么办？”老实说，牛雄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俩人又陷入了沉默。夜幕降临，瓜棚不远处的水田里蛙声一片；远处，村子那边传来几声犬吠。

“读高二时，医生说我心律不齐……我现在心跳得厉害，你摸摸看。”菊兰说着就抓过牛雄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手腕上。

“有没有反常？”菊兰红着脸问。

牛雄忙说：“是有点……但我也说不准。”

话音刚落，菊兰一下子扑到了牛雄的怀里，嘴里呢喃：“叫姐，叫我姐……我只大你两个月呢。”双手在牛雄的脊背上摸过来抚过去。牛雄顷刻间电击一般，身子不由地向后仰去，把菊兰一下子带倒在床上……

瓜棚外有只什么东西突然“噗——”的一声飞起。牛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对菊兰说：“婶娘，这不好。”

菊兰不说话。

牛雄又说：“叫祥运叔知道了，可不好。”

菊兰说：“别提他！他以你的名义跟我提亲，他骗我！”

牛雄没有接话，他站起身来，看向棚外。过了一会，才蹦出一句：“日子或许会好起来的。”

菊兰也不再说什么，头低低出了瓜棚，然后逃也似的走了。

……

再次见到菊兰是半年之后，牛雄从学校回来过春节。此时，菊兰的肚子已经隆起来，牛雄只是远远地望了她一眼。

待到暑假回村里，菊兰已经死了。有人告诉他，菊兰是因为生孩子难产死的。牛雄还听说，婚后，祥运待菊兰不好。菊兰死后，埋到了蔗园坡，靠近牛雄家的西瓜园，就在那棵杨挑树下。那块地是祥运丢荒的耕种地，别人捡来种压草豆，只是压草豆长得还没有杂草高。

一个云遮月暗的夜晚，牛雄去到西瓜园那棵桃杨树下，瓜园里已一片枯萎，杨桃树也开始落叶。牛雄遥对菊兰已长满萋萋青草的坟茔，拜了三拜。夜风吹来，发出阵阵低微的声响。牛雄鼻子一酸，泪水就漾了出来，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姐，下辈子你等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