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大年初三,我和表妹一起开车进五指山,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蒋大哥。他六十开外,戴着一顶直桶式的黎锦绣花帽,红蓝黄紫互相缭绕,色彩缤纷。他手长腿长,耳大嘴宽,与我热烈拥抱互道一声“新年快乐”时,他连拍我的肩头,然后哈哈大笑,“你今天来我家拜年,贵客!稀客!”
疫情三年,彼此都没见面,如今放开了,该是好好坐下来聚叙的时候了。蒋大哥是黎族人,三十多年前开始闯荡江湖,先后到广州、北京、四川等大城市打拼,后开店经营电讯业务,赚了上百万。不料九年前的一场大病,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他和嫂子便拾起行李,匆匆逃离大都市,回到生他养他的老家海南黎母山定居,重新扛起锄头当农民。夫妻上山开荒百亩,种橡胶,种槟榔,种山兰稻,山下还种水稻十余亩。这些年来,蒋大哥的生活重归正轨,日子也渐渐地鲜活了起来。可他心里却闷着一口气。
“啥子事情呢?”我问。
“犬子和媳妇……”
“他俩怎啦?”
“年前,他说,他不想种粮了,说什么种粮亏本。我说即使是亏本也要种粮,如果把水亩弃荒了,那我们的碗里能盛下什么呢?老祖宗传下来的种粮活,千万不能在我辈的手里毁掉。可他呢,倒是像头蛮牛,说春节后就要进城做生意。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其实,蒋大哥的儿子妚代和媳妇阿燕一直是他的好帮手,槟榔一年收入八九万,得靠他俩勤管理和釆摘,卖山兰稻一年进账两万余元,得靠他俩施肥管理,犁田插秧、施肥放水、除稗草等农活,他俩是绝对主力。毕竟蒋大哥年龄大了,他大病后体力恢复欠佳,粗活重活都是儿子妚代媳妇阿燕抢着干。如今,妚代想进城单干,蒋大哥生闷气也就自然而然了。
“蒋大哥,开春大吉,健康第一,别闷气,开心才是。大嫂呢?”
“哦,今早她去水田里忙活,节前腊月廿三插过秧苗,至今十余天了,该施些肥料。”黎山的农人,节期不放假,下田干活是常态。其实我也一样,昨天下午也下田给正拔节生长的秧苗施过肥。
蒋大哥五六年前建起间尖顶瓦房,青砖墙壁,很朴素。儿子妚代说,外墙要抹上石灰和水泥底,再贴上瓷砖,这样的房子才算是漂亮。蒋大哥坚决不同意,妚代便背地里嘀咕他是个吝啬鬼。妚代说,他要在房子左侧的空地上搭个锡皮棚放摩托车,蒋大哥也不同意。村人却见蒋大哥上山背回一捆捆香茅草,过了几天,又见他背回一捆捆野生的实心竹子,挑回一筐筐黄土。妚代问他要干啥,村人问他要干啥,他只是微笑着抽烟,烟雾缭绕中,众人皆看不清他的面孔。
一周过去了,村人惊喜地发现,蒋大哥的房子左侧搭起了一间黄泥巴墙、香茅草盖顶的草寮屋,面积约十余平方米,里面置一块黄蜡石大茶台,长1.3米,宽60公分,高40公分。这茶台是他从山沟里捡拾回来的,其色泽金黄,温润如玉,茶台上叠放着三五个旧瓷碗。泥巴墙上挂着一幅粗糙的画,是蒋大哥手绘的,一男一女站在稻田里除稗草。蒋大哥说,画上的人物是他和老婆。坐在一旁的表妹说:“不像是你俩呀。”蒋大哥说:“艺术贵在似与不似之间,贾平凹也是这样画农民的,其实我是学习和借鉴了他的画法技巧。”我点头赞许。我和蒋大哥就这样坐在黄蜡石大茶台边,你一句我一句地神侃着。茶是红透半边天的黎山水满红茶,汲一口,味道回甘,入胃温热。茶具呢,是只葵口大碗,得双手捧着碗慢慢地喝下。蒋大哥双手持碗,与我的瓷碗于沿口轻轻碰一碰,听得见瓷碗发出“嗡嗡”的回音。他说:“咱俩以茶代酒,彼此永远是朋友!”我赶紧答上:“只要感情有,喝什么都是酒!”言毕,两人哈哈大笑。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呀?”茅草屋外,传來一个女人历尽沧桑的声音,是大嫂回来了。蒋大哥刚才打电话给她,说我来他家拜年啦。她洗脚上坡赶回来,赤着双脚,两条裤管一高一低被挽得老高,还沾着些许泥花。她与我打过招呼,便下厨房忙活去了。我手持葵口大碗喝茶,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这大碗是件古董。蒋大哥说,这是他奶奶出嫁时带过来的嫁妆物什,已有包浆厚重的年代感了。我立马来了兴趣,仔细地欣赏起这件宝贝。葵口大碗宽16公分,高5公分,足径9公分,碗外壁手绘《玉兔追月图》,只见玉兔耳朵高耸,前腿扬起向前冲,后腿同时发力追逐,左侧绘一圆月,周边是淡红色的圈儿,再看玉兔的眼晴,嘴巴都是描红勾边。这是怎么回事啊?蒋大哥解释道:瓷器上手绘的人物和动物,凡是用红细线勾边的,基本上可以判断为清末民国的瓷器。想不到蒋大哥农民出身,对瓷器倒是有点研究。葵口大碗的另一面外壁题写着四个草字:“可以清心”,款识:“韩江作”。蒋大哥告诉我,韩江是晚清民初的民间艺人,这碗上的玉兔画得生动传神,率意但不随便,神态可掬,书法具董其昌风。细观韩江作的《玉兔追月图》,倒是让我想起明张路的《苍鹰逐兔图》。张路画中的玉兔,耳朵高耸,四足生风,正奔力跑进草丛中,空中的苍鹰昂头振翅,呈俯冲状,两者情趣横生,笔力劲道。韩江的《玉兔追月图》与张路的《苍鹰逐兔图》,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张路是明代著名画家,擅山水、人物,行笔劲峻顿挫,力可扛鼎。韩江深得张路的笔法之精髓,碗上所画的玉兔恰肖其神,但秀逸不足,狂放过之,作为民间绘瓷艺人,韩江当然不能与张路比肩。
谈得正欢间,门外响起一阵“咚锵,咚锵”的跺脚声,原来是蒋大哥儿子妚代和媳妇阿燕回来了,看得见他俩的裤腿上沾有若干朵小泥花。妚代微笑着跨进茅草屋,抬首见到我,高兴地与我打招呼,末了,自个儿提起葵口大碗,倒茶,接着头一仰,咕噜咕噜猛喝,茶水溢出嘴角。他抬起袖子一抹,对我说:“这红茶真好,您要多喝点。”蒋大哥为我续上茶水,我说:“来,大家都一起举碗,碰一碰,以添吉祥。”言毕,众人的葵口大碗集合在一起,轻轻碰了碰,碗口发出金属质地般的“嗡嗡”回音,清脆悦耳。
“开饭啰……”大嫂端出一盘土鸡肉,置于石桌上,其皮色金黄,诱人口馋。又陆续端出清蒸野生鱼、炭火烤红薯、野生竹笋炒瘦肉等九盘黎家菜。开饭前,妚代摆上一次性塑料碗,蒋大哥却说:“兔年得用手绘的兔子大碗。”他拿出他奶奶的嫁妆——葵口碗9只。碗里盛满了黎家自酿的山兰酒,我赶紧说:“我不会喝酒。”蒋大哥说:“你得喝一点,随意点,咱们今天图个吉利。”这个拜年饭局,我吃得特别香。那野生的清蒸鱼入口滑糯,味道鲜美。我夹起野生竹笋吃了一口,顿觉鲜嫩顺溜,胃口大开,其与人工种植的玉兰笋有着明显的区别。吃一口用沉香木桶蒸出的米饭,热气适中,嚼着嚼着,舌尖香味弥漫,满嘴留香。我对蒋大哥说:“这米饭香味非常浓,非常可口。”蒋大哥说,他种植的水稻和山兰稻处于阳光直射区域,山泉水充足,在水稻和山兰稻分蘖、抽穗、扬花、结粒等不同节点,蒋大哥勤于管理,巧施农家肥,保障了田地的湿润和水稻山兰稻正常生长,收获的谷子粒粒结实饱满。晚清至民国初年,在五指山的莽林中,上百年的沉香树遍地开花,香飘百里,蒋大哥的爷爷用直径80公分的沉香木刨凿成沉香木蒸饭桶,一直沿用至今。逢年过节,洗净自家出产的香米,倒入沉香木木桶中,蒸煮出来的米饭芬芳四溢,用以饭局中招待宾朋,这成了蒋大哥家的过年习惯。而我,则有幸见证了现代黎家人以古法传承民俗香火的幸福时光。
饭后,我去参观蒋大哥的稻田,一缕缕阳光亲吻着我的脸。我看到阳光是个“多心鬼”,它喜气洋洋地亲吻着蒋大哥一家人的脸,这还不算,它还把山岗、树叶、水田、秧苗等等,逐一吻了个遍。那秧苗被它吻了千百遍,居然随着一阵一阵轻轻的微风,跳起了舞蹈。秧苗见我随着它的舞蹈默念节拍,它也不害羞,一直站在水田里望着我,望着蒋大哥,似痴痴萌萌的小孩般,非常可爱。蒋大嫂说:“我今天往水田里施了一半的肥料……”蒋大哥立即插话说:“剩下的部分,由阿代和媳妇下午去完成。”随行的妚代和媳妇阿燕偷偷掩嘴而笑,蒋大嫂与儿子妚代互相对视了良久,欲语还休。妚代挽起裤管,赤脚下田,拔了根稗草。我问道:“阿代,听说你过节后要进城做生意,是吗?……”妚代望了蒋大哥一眼,然后对我笑了笑,继续拔着稗草,一直低头未答。
时至下午三点,该起程回家了。蒋大哥再次手持葵口大瓷碗,叫我接过碗,他先给我倒茶水,然后再倒茶水进自己的碗里。蒋大哥与我轻轻对碰时,说:“喝下这碗茶,祝你一路平安。这只碗,归你!”我惊愕:“这是你家传百年的宝贝,我不能要!”蒋大哥说:“我还藏有十多只大碗,你别见外,快收下!玉兔呈祥碗,吉祥又平安。”最终推辞不了蒋大哥的隆情重义,我只好默然地顺从他,把这只葵口大碗紧紧攥在手里。走出茅草屋,再次回头,我看见蒋大哥及他的家人,手里都紧紧地攥着那浸润了上百年时光的葵口大瓷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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