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邦盈

金花妹正经的名字是张金花，但是很多人都叫她金花妹。她也非常喜欢这个既漂亮又年轻的名字，一般人叫她张金花或者金花她总是爱理不理的，但是叫她金花妹她就欢喜得一脸春风。海南话叫“妹”一般是说姑娘的意思，实际上她张金花已经43岁了，瘦瘦黑黑，矮矮小小，长得不怎么显眼，但很多人都怕她，就是村里村外的人也不敢乱说她。人们不是怕她有什么背景，也不是怕她懂什么武功，而是怕她的那张嘴。

当初，严家决定娶张金花做媳妇是经过认真研讨的。第一次相亲见面，严英回来就有点不高兴地向爸妈做了汇报。严英说她有点黑，有点小，一张嘴噼里啪啦的非常会说话，又是离婚的，33岁了。母亲林树叶问你怎么知道她离过婚，严英说她自己说的，还说那个男人怎么怎么不好。父亲严家风说既然是那样那就算了，以后再让媒人找一个。母亲林树叶想了一下就说：“严英呀我觉得就这样的最好了，你也30岁了，家庭又穷，有人嫁就不错了。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至于嘴巴会说话，那就更好，我们家老是让人欺负，吵架都吵不赢，我觉得我们家就是需要一个嘴巴厉害点的人。”

张金花于是嫁进了严家。后来的事实，一桩一件都证明母亲林树叶的意见是对的，是很有远见的，一家人都怕并快乐着。

第一件事是关于严英的。严英嗜烟，一天一般要抽三四包，也就是说他只要没睡着，嘴巴上基本上都有火在烧。有一次他抽着抽着就睡着了，蚊帐烧着了他才惊醒过来。有一次夜里没有烟了他起来找到烟屁股，摸到一张纸卷起来就抽，第二天起来一看，一张十块钱已经烧掉了多半。严英只是一个泥工，拿着把灰刀灰批，跟着工头给人家盖房子。问题是人家的房屋修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他自己家的却又小又旧。张金花嫁过来知道了严英的这个嗜好后，首先是警告：我告诉你啊，我嗅到烟味就难受，你以后要抽烟就不准上我的床啊。严英夜里终于不抽烟了，但是白天还是抽，也就是说抽烟量总体上明显减少了。

有一次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张金花忽然说：“严英啊我不知道你给人家修了多少房子，但是我看你的房子是修不起来了。”

“你说啥？”

“我说啥，你知道你已经把一间房子烧掉了吗？而且你还在继续烧啊。”

“你是说我抽烟？”

“对啊。一支烟是多少钱？一天一夜你就烧掉了多少钱？一年呢？十年呢？我听说你15岁就抽烟了，到现在是多少年了？到现在你烧多少钱了，恐怕不止一间房屋吧？”

张金花说话的频率比较快，一鼓作气一气呵成。母亲林树叶听了也跟着说：“就是啊，实际上你爸家风也一样，他也抽。”

“一个家两把火，有多少东西够你们烧？”张金花的表情很严肃，目光还在父子俩的脸上扫来扫去。

父子两人无语了。林树叶忽然说：“戒！一定要戒烟！我也早就受不了你的烟味了。你再不戒就不要进我的房了。”

“爸和严英你两人都说说抽烟有什么好处？除了烧钱、咳嗽和生病，还能有什么？”

“你知道吗，戒不掉的，要是没烟抽，比大病了还难受。”严家风喃喃地说。

严英也跟着说：“死了我就不抽了。”

“那你就病一回呀。”张金花的声音再次提高了，“只要能把烟戒掉了，想死一回也可以呀。”

父子两人无语了。后来两人都“病”了一场，但是没有死。“病”好后真的都不抽烟了。有人说那是医生不让抽，有人说实际上是张金花厉害。不管怎么说，严家父子戒烟了是有目共睹的。

第二件事也是关于严英的。严英一脸胡须，稀稀疏疏黄黄褐褐的，仿佛一片长在极端瘦脊土地上的茅草。本来一张菱角脸就不太好看，加上那些营养不良的胡须，那个形象真是惨不忍睹。然而他不管，有剃须刀也不用，多难看他都看不到。有一次两人要一起去张金花娘家喝喜酒，张金花把大菜刀磨得明晃晃的，然后对严英说：“你跟我去娘家喝酒人家要看的，你一个当女婿的，一张脸像一堆垃圾，你觉得人家会怎么说？你坐下，我给你刮了胡子才去。”严英一看真是哭笑不得。张金花却不笑，非常正经的样子。严英只得去把剃须刀找来，把胡子刮了。后来听说，严英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刮胡须。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金花的名声越来越大，越传越远，有些人受了委屈都喜欢找她倾诉求同情。有一天中午，张金花吃完饭在正厅里的长沙发上躺着看电视，吴敏嫂忽然找上门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红色的薄膜袋。看得出，里面是一个瓶子。

“怎么，吴敏嫂，你拎什么来了？”

“山柚油。我家朝云带回来的。”

“山柚油？好贵啊，多少钱呀？”

“不要钱，我送给你的。”

张金花一听吃惊不小，一瓶山柚油至少200元，非亲非故没恩没欠的，她怎么舍得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来？

“敏嫂你——”

“是这么回事，金花妹。前不久我带孙子到塘角村找人，结果颜蕾家的狗把我家孙子心诚吓坏了，跑的时候跌倒了，手上膝盖上都擦出血来了。当时我骂她为什么没把狗看好，她却骂我没把孩子看好。心诚回来之后还是怕，梦中还喊叫啼哭。”

“那你的意思是——”

“去医院看，医生说可能是太怕了，应该去请人做一些心理辅导。”

“你家孩子媳妇呢？”

“他们不是在城里打工吗？实际上他俩也不会说话。我的意思是想请你带我和孙子去找那个颜蕾理论一下。一个是给我孙子壮壮胆，另一个是叫她赔点钱。”

“这个——”张金花听了就有点为难了。

“你去吧金花妹。你看人家吴敏嫂对我们多好。”

这一回张金花也大吃一惊了，连家婆都叫她金花妹了。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喜欢和敬重之情却饱饱满满。

“去吧。你大胆去吧。我们村就你最会说话了。”男人和父亲家风也表态了。

有了吴敏嫂的信任，有了全家人的支持，张金花就带着吴敏嫂和她孙子找到颜蕾家。张金花一鼓作气一气呵成，高频率的发话根本没给对方留下任何反击的机会，对方承认了错误，还赔了礼道了歉，只是没有说赔偿。吴敏嫂觉得也可以了，总算出了一口气，孙子也长了胆量。

想不到事情刚过去五天，这天中午张金花突然带着颜蕾找上门来了。吴敏嫂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和气地说：“算了，你知错就可以了，不用你来赔钱了。”

“我今天来不是向你赔钱的，是来向你要道理的。”

“敏嫂呀我问你。”张金花忽然很严肃地问，“你那天到塘角并不是去找她颜蕾嫂的，那你为什么要到她家门口去？”

“是我孙子拉我去的，他觉得那只黑狗好玩。”

“这就对了。吴敏嫂啊其实这就是你的错。”

张金花的话匣一开，就像多管火箭炮一样具有绝对压倒对方的气势，呼呼啦啦的一番狂炸。话说完了，吴敏嫂也觉得自己有错在先，确实是自己没看好孙子，确实是打了他家的狗，确实是骂了她很多话。吴敏嫂没办法，只得向颜蕾认了错，也赔了礼道了歉。

张金花的语气缓和下来了：“这样，吴敏嫂你没有叫她赔钱，她颜蕾嫂也没叫你赔钱，都知错认错，都赔礼道歉，事情就到此结束吧。”

谁都不花一分钱，只是凭着张金花的一张嘴，很可能发生的冲突就这样平息了。事情传开后，说表扬话的人不少，当然不服气的人也有。例如有一次石墩村的人午休聊天时，李某暖就说：“她与颜蕾理论她是理直气壮，回头骂吴敏时她也毫不留情，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是吴敏给了她一瓶山柚油，颜蕾也给她送了一瓶蜂蜜。两边加起来，四五百元啊。”

这回人们的议论就多了。有人说看来这个金花妹实际上是没立场，谁给了好处就说谁好话。有人听了立即反驳：谁不是那样的呢？她金花妹帮人说话要花时间要耗精神还要冒风险，你给予一些报答不是很应该的吗？从现场的情况看，支持后者观点的人明显占了大多数，有人甚至很干脆地说：“以后我要是与人起意见，我就直接把钱给她让她去理论，免得相骂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