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每去潭门一次，我的心就会自然而然地抽紧一阵子，那种感觉好像是自己的手背于不意间被蜂蜜蜇了般，有着些许隐隐的痛感。为啥？只因我的外公在海上遭遇了一次意外事故，让我一生的记忆悠远而绵长。

潭门东临南海，幽幽蓝蓝的海水哗哗啦啦的吻着它的周身，也吻绿了岸边那连绵不绝有数十公里长的木麻黄树，间或可见站弯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躯干粗糙的椰子树，眼神痴痴地望着我，似乎要告诉我什么，但话到嘴边它又吞了回去。它叫来一些风，轻轻扇起一片片的尖尾椰叶，彬彬有礼的样子。

潭门镇离市中心嘉积18公里，却很少有人到嘉积凑热闹。城里的花红酒绿，他们看了，头就会发晕。也是怪了，城里的人，包括我在内，到潭门看海，见那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涛，翻滚着白色的浪花阵，轰鸣而至，似一只只怪兽，向岸边的人吼叫着，鲜见过这阵势者，站在那里看一阵子，头也会发晕。城里人卖日杂百货、卖木瓜冬瓜等各色鲜果特产，图个美好日子；潭门人世世代代向海而生，他们从潭门港扬帆起航，披风斩浪下三沙，每一次出海，他们盼的是鱼虾满仓，守护的是辽阔幽蓝的祖宗海。

自古行船半条命。帆船年代，老船长们凭着一本手抄的《更路簿》，在船头摆上鸡肉案，敬上三支香，行三跪九叩之礼，便开始了他们生死未卜的生命旅程。若碰上风高浪急的台风，大海呼呼地怒吼着，大浪一个又一个打了过来，粗大的雨粒似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一位船员的脸，摇摇晃晃于浪涛中的船体霎时间倾斜。老船长急中生智，迅速转舵，但还是晚了一步，船体眨眼间侧翻下沉。船员在大海中挣扎，求生，但大多数人都会葬身海底……

在潭门，在那个帆船年代，这样的悲剧故事时常发生。我的外公就是在一次台风中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九岁时的那个清明节，我伏在外婆的双腿上，说，我要去祭扫外公。外婆说，外公的墓地，在滔滔的南海上。我惊讶地望着她。她说这句话时，一行哭啼的泪水，早已顺着她那长着皱纹的眼角边溢了出来。那滚圆的一串泪珠，滴在我的脸腮上，余温袅袅，流至嘴边，我使舌头一舔，咸咸的，如一滴咸海水。我由此知道，外公其实仍活着，他活在外婆的泪滴里。外婆和我想见他的时候，就拥抱在一起哭。

我发现我与外婆哭的时候，天就下起了雨，大海就站在潭门港码头，见我哭肿了眼睛，便停止了它的喧哗，掀起那细碎的弧度长长的水波纹，在夕照里，如我外婆脸上那一道道弯弯曲曲的长满沧桑的皱纹。

张君裕

张君裕是我邻村人，天生一副农民相，额前有三条深沟横纹，却喜欢在胸前口袋中插支钢笔。倒不是为了添份书生气，图的是到墟上喝茶，与茶友围坐在一起，拿出笔来在纸上划划写写，拆猜下一期的奖码而已。

张君裕的老婆爱劳动，午间从不休息，总爱往田地里跑。他却饭后扔碗在桌上，洗手，撸几口水，咕噜咕噜的仰头洗嘴，净手，便上床午休，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在地里操劳的老婆来电才叫醒他：“老公，我忘记拿锄头了，请帮我送过来。”他回答得很快：“好的，你慢慢等，我明天才送过去！”

有时候，张君裕与老婆一起干活，比如到稻田里除稗草，到槟榔园里锄杂草，到了夏熟时节，两人又忙忙碌碌收割稻谷、晒谷子等。他干活很轻松，二百斤的稻谷扛在肩上行走，从不弯腰。

傍晚时分，张君裕爱到田埂上“溜溜步”（遛达），有时候就坐在他家田块边儿，一个人抽着烟，低头捡块土块嗅嗅，偶尔抬头望着蓝天白云，一副净脱世上纷扰的样子。直到太阳落山，暮色四合，他才扛起锄头，哼着半咸半淡的琼剧唱段，悠然自在地回家。

到了周末，张君裕的同学常邀他到墟上茶铺喝茶。他点了一杯红茶，一个馒头，吃得却很慢。手中的馒头，他掰出一点儿，投进嘴里慢慢嚼着。吃一点馒头，抽一口烟，喝一口茶，如此往复。他人的吃相大都是狼吞虎咽般，半分钟就可清盘。

大年初五，张君裕到军屯村与老同学小聚，看见屋旁有三五棵野生石榴树，树上挂满了果子。他双眼放亮，如猴子般爬了上去，摘下十余个石榴，逐一分派给各位同学。同学们接过石榴一咬，硬邦邦的，遂弃。他却一口气连吃了三个。那天的宴席，他米粒未进，鸡肉也不吃一块。

前日，张君裕与老婆打架，轰动全村。他老婆这回扮只老虎，怒瞪双眼，手里一个劲抓住他胸前衣物，用力一拉，口袋被撕破了，那支陪伴他的钢笔跌落于地。他老婆抬起一只脚，嚯地重重砸下，把那支钢笔给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