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小说)

发布日期:2023-03-09 21:16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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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邦盈


农历十二月初一,一个电话让李健公和胡月婆两老振奋不已,说话的声音也突然结实了许多,脸上还经常伴随着笑,皱纹一条一条的翻翻动动,仿佛一层一层的波浪。

“嘿,我家李吾今年要带媳妇和孩子回来过年了!”李健公几乎是逢人就说。胡月婆甚至是有人没人她都说。三天之内,这个消息在李家村就没人不知道了。

“过年又有什么呢?什么时候都有鸡肉吃,过年实际上只是过个夜啊。”坚哥坐在停着的摩托车上,笑着说。农村人没有午睡的习惯,中午就是闲聚树下聊天的时光。

“坚哥啊,现在生活好是好了,可是过年并不只是吃,过个年也不只是过个夜呀。”李健公很认真地说。

“是呀。以前过年最热闹,做糖贡,做甜粑,杀猪宰鸡,拜祖公,放炮竹,吃年夜饭,家家户户白天黑夜都灯光明亮,大人小孩都欢欢喜喜。最高兴的是孩子,穿新衣,戴新帽,噼噼啪啪放鞭炮。大人也闲情宽心,拜年的衣长裤白,在家的喝喝咖啡拉家常。”胡月婆不认得几个字,想不到说起话来也有点文化。

“胡月婆呀,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有吃有穿了,你说还缺什么呢?”

“缺什么?多啦!就说做糖贡——”

“你说啥?做糖贡?现在什么样的糖果没有呀?”

“这个,你后生人就不懂了。”

“啥?我不懂?你说我有啥不懂?”

“你知道糖贡是怎么做的吗?”

“怎么做?”

“我告诉你啊,程序多着呢。碾糯谷,舂糯米,爆米花,炒花生,炒油麻,还要准备一些青桔汁。接着就是煮糖浆,然后把准备好的那些吃材倒进去反复翻炒,然后出锅,接着趁热攥成一个一个小饭团大的圆团。”

“也有点复杂呀。”

“当然啦。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认认真真恰到好处。比如煮糖浆,用白糖加水还要加一些青桔汁用文火煮,糖溶化了要不断地搅动,使糖浆产生一定的黏性和拉力。火候一定要掌握得好,要经常把拉丝的糖浆浸入凉水中再捞起试,如果没有沾牙,这时火候就到了。”

“没事找事啊。现在市上什么糖果都有卖,多得很。”

“多是多,但是吃起来味就不同。”

“你说啥?啥味呢?”

胡月婆也说不清那个味是什么味,只是觉得那个味不只在嘴里,而且在心里。

胡月婆家已经许多年不做糖贡了。今年做不做?两老商量了一下,决定做。李吾在城里打工,在城里找了媳妇,生了孙子,这个年应该过得隆隆重重愉愉快快。农历初十,他们两老就对一项一项的工作做了具体的安排:十二煮糯谷,廿十碾米,廿二采屋,廿三洗涮,廿四做清洁,廿五做糖贡,廿六做甜粑,廿七上市买年货,廿八儿子媳妇孙子就要回来了。

廿八这天,除了忙活和吃饭,李健公和胡月婆的目光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村口,然而太阳都快下山了也没见到儿子媳妇的身影。刚准备回去做饭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喊“爸,妈”的声音。出来一看,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已经停在家门口,儿子正在一旁拉开后面的车门,接着就下来了一个女子,还有一个男孩子。不用问就知道是媳妇和孙子了。

“爸,妈,她是阿红,你媳妇。这位是你的孙子,李林。”

“好,好。”

胡月婆上去拉住媳妇的手,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算是石头落了地。

“你们也买轿车了?”李健公很惊讶地问。

“没有,租的。”阿红直话直说。

“买房了要还贷款,以后有钱了再买车。”李吾马上做了补充。

“好啊。”李健公说,“房子怎么样?”

“就是两个房一个厅,一厨一卫。”

“不相干,以后有钱就买大一点的。”李吾说。

休息了一会,李健公就拿出茶叶让儿子泡茶,胡月婆也捧出一个好大的差不多掉光了漆的饼干罐,撬开盖子,掏出糖贡放到盘里,然后叫孙子和媳妇吃。

媳妇阿红看着,眉头就皱起来:“这是什么?”

“糖贡。自己做的。”

“啥?你自己做的?怎么做?”

胡月婆就很开心又有点自豪地说起制作的过程来。孙子已经把一个糖贡拿在手里,嘴都张开了,媳妇却制止了。

“你是说用手攥的?”

“是呀。用手攥就又紧又圆。”

“你用力攥,还要攥得圆圆的?”

“是啊,圆圆满满啊。”

“你不觉得脏吗?”

“你说啥?脏?”胡月婆就摊开两只手说,“你看,脏吗?”

不看还好,看了真让人大吃一惊。这两只手粗粗糙糙黑黑褐褐,跟树皮一样。阿红不再说什么,而是端起盘子把糖贡倒回去,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些糖果,装在盘子里让她吃。糖果很好看,花花绿绿的,应该很好吃。不过她没吃,儿子媳妇孙子都回来过年,不吃心里也甜了。

年三十就是除夕,祭拜祖先的仪式是下午3点开始,实际上中午12点一过家里就忙开了。淘米煮饭,杀鸡煮鸡,炙鱼,煮肉,煮茄,炒菜。

下午3点一过,饭菜也准备好,远远近近已经有人在放鞭炮了,噼噼啪啪。李健公叫儿子跟他一起,把鸡、鱼、肉和饭菜端来,先是摆在正厅门前庭上一侧的桌子上。孙子也跟着要帮忙,李健公却制止了,说要是摔了弄掉了或者打碎盘碗了就麻烦了。不让帮忙也好,他就在一旁跟着问这问那。

“怎么摆在外面?怎么不摆到屋子里的桌子上呢?”

李健公一边很认真地和儿子李吾摆放供品,一边回答孙子的问话:“先要做村公,然后做祖公。”

摆好了供品,接着就摆上酒盅、筷子,然后倒上酒,点上香,又从正厅里拿出几扎纸钱。做完了村公,把摆在桌上的东西搬回正厅里的八仙桌上。接着又是一番认真的摆放,倒酒,点香,然后蹬上梯子,把香插到祖公阁上去。接着又准备蜡烛,把一对很漂亮的蜡烛插到祖公阁上。接着又点上两盏小煤油灯,然后把煤油灯也放到祖公阁上。

“阿公,这些为什么要摆在八仙桌上呀?”

“给祖公吃呀。”

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接接连连地传来,过了一会儿,阿公就叫李吾李林一起烧纸钱。李林和爸爸都不说话,烧完纸钱之后,李健公就说:“拜公吧。”

“怎么拜?”李林又忍不住了。

李健公听了就说:“双脚站齐站好,双手合十,心意真诚,然后对着祖公拜。”

一家人就排在一起,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次。八仙桌上的供品撤下来之后,胡月婆和媳妇回厨房去剁鸡肉和炒菜,李健公就让儿子孙子准备燃放鞭炮。是李吾点的火,李林和阿公都站得远远的。李林担心被炸到,却又总想看,鞭炮炸起,亮光闪闪噼噼啪啪,耳朵都快要震聋了,心里却振奋不已。

吃饭了,虽然天还远没有黑。李林问:“怎么现在就吃饭?”

李健公说:“不早了。吃了饭,洗了澡,就要给祖公摆茶了。”

除夕的饭菜非常丰盛,鸡肉金黄金黄的,五花肉也是金黄金黄的。鱼是马鲛鱼,有两块,都差不多跟盘一样大了。菜有芹菜炒粉丝、茄子焖鱿鱼干、蒜苔炒腐竹豆腐干,还有荷兰豆炒肉丝。

“吃完饭,洗澡后,我们就要给祖公摆茶。点上蜡烛,摆上糖果、橘子、柚来贡年,接下来就是守岁。12点一过,就要做祖公,放鞭炮,吃年夜饭,给红包。”

“啥,给红包?给多少?”

“一百。”李健公有点自豪地说。

“一百?”李林有点惊讶。

“也不多啦。”

“阿公啊,我没说多呀。我爸都说要给五百呀。”

“啥,你爸要给五百?”

“对啊。”李林接着又问,“阿公啊你是说夜里还要放鞭炮吗?”

“对啊。初一夜放的鞭炮多着呢,比刚才放的要多好几倍啊。”

“哦,那你一定要叫我起来看啊。”

“怎么说叫你起来呀,都没睡呀。”

“没睡?”

“对呀,守岁呀。”

“守岁是什么?”

“除夕一夜不睡,送旧年离去,迎新年到来。”

“那为什么还要放鞭炮呀?”

“除夕放鞭炮是送旧年,初一夜放鞭炮是迎新年。以前有一种传说,‘年’是一种凶狠的野兽,年三十就出来作歹害人,所以除夕晚上人们都不敢睡觉,就将竹子扔到火中燃烧,竹子在火中发出响亮的爆裂声,吓得‘年’不敢来残害百姓。初一夜放鞭炮是说人们庆幸度过了‘年’关,互相庆祝新一年的到来。”

“阿公你见过那个野兽吗?”

“没有。”

吃洗完毕,李健公就叫儿子孙子一起来正厅摆茶贡年,八仙桌上摆上了茶、糖果、橘子和柚。橘子有红有绿,扎成两束摆放在两边,柚有两个,饱满金黄,还扎了段红带,也摆放两边。点上两盏煤油灯,又点起两支蜡烛。祖公阁上本来就点着两盏煤油灯,现在又把大蜡烛点起来,加上中间的灯泡,两边的偏房、小屋、厨房也都点上了煤油灯,整个家都可以用灯火通明来形容了。

“阿公,已经有电灯了,为什么还哪里都点煤油灯呢?”

“电灯是电灯,煤油灯是煤油灯。煤油灯以前人们叫做柴油灯,‘柴’和‘财’同音,就是发财的意思。点柴油灯,就是发财的意思。”

阿红在厨房看着妈忙。妈并不需要她插手,只希望听她讲。阿红听着正厅里的对话都觉得好笑,但是并没有笑出声,来到正厅才把看法说出来。

“你知道妈在做什么吗?”

“她做什么?”

“做饭做菜。还洗净切好明天的菜。她不是放在电饭煲里煮饭,而是煮‘捞饭’。就是把米放在锅里煮,好多水,煮熟了再用一个东西把饭捞起来。”

“那样营养不是都流失了?”李吾问。

“李吾呀这个你应该懂呀。初一一早吃捞饭,做什么都是轻轻松松清清爽爽,一年到头无病无疼一身轻。”

“她做菜,把明天要做的菜也切好了。那样做,切口久了就不好呀。”

“媳妇呀,这个你就不懂了。正月初一是不能动刀的,不杀生,那是为了求平安,免除血灾。”

“她还说不能打扫清洁。”

“是啊。大年初一动扫帚会扫走财气、运气,招致霉运。”

“爸呀,实际上哪有那样的事呢!”

大人在说话,却没听到孙子插话,原来他已经依偎在母亲的身上睡着了。时间不早了,阿红就陪着孩子回去睡觉了,没多久李吾也打了一个呵欠回房了,正厅里就只剩下李健公一个人在守岁。

12点快到了,胡月婆也把饭菜准备好了。到正厅看的时候,只看到李健公一个人在坐着,就问他们呢,李健公说睡觉了。

12点钟到了,两老来来回回了几回,把饭菜都端到八仙桌上,去叫了几回,儿子都答应了却迟迟没起来。只得等。远处近处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再去叫的时候李吾竟然说急什么天还没亮呢。不管怎么说年里都不能发火,也不能大声说话,没办法,两老只得默默地操办起来。

鞭炮的响声阵阵传来,李吾起来了,胡月婆问阿红和李林起来了没有,李吾说也起来了。做祖公已经结束了。接着就是放鞭炮。李林已经说过几次了,放鞭炮要叫他起来看,只得等。

李林终于揉着眼睛让妈妈牵着手过来了,李吾就从老爸手中接过打火机点燃鞭炮。霎时间,火光闪闪,爆炸声声,李林的睡意已经全被炸跑了,他双手捂着耳朵,很激动地看着。

年夜饭要在正厅的八仙桌上吃。吃年夜饭后,要给孙子压岁钱。饭菜都摆在桌上了,非常丰盛。李吾看了看时间,才一点半,就问阿红和孩子吃不吃,阿红说夜里吃东西不好,李林也说不想吃,李吾就说爸妈你们吃吧,我们不想吃。说着几个人就往外走去,李林说要看看人们怎么放鞭炮。儿子媳妇和孙子不吃年夜饭,太不应该了,但是又不好发火,初一早是千万不能发火的。没办法,两老只得坐下来静静默默地吃。一桌的好饭好菜,两老吃着却不知道啥滋味。

应该是夜里没睡好,第二天9点半了儿子媳妇和孙子才起来。胡月婆赶紧把饭菜热了让他们吃。李林吃了一口就不高兴了,噘着嘴说:“我不吃饭了,不好吃。”

胡月婆一听就急了,说:“孙子呀初一早就要吃捞饭才好,清清淡淡轻轻松松,一年到头都无病无疼。”

“妈你怎么那样说话呢?”阿红一听就忍不住了,“你那样煮饭,是饭渣了,什么味道都没了,什么营养都没了。”

胡月婆就闭嘴了,初一早是不能争吵的。妈妈安抚了一阵李林才开始吃点菜,但是不吃饭。

“想吃甜粑吗?”

“吃。”

“好啊。甜粑也叫做年糕。吃年糕,一年比一年高。”

李林吃了几口年糕,心里好像也甜了,就问:“明天还要放鞭炮吗?”

“家里不放。有女儿女婿回来拜年的就放炮车。阿公阿婆没有女儿。”

“后天呢?”

“后天放。表示对新一年的向往,希望好运。”

“后天我们也要回去了。”阿红说。

“十五元宵节村里做‘送灯’,非常热闹,可惜你们要走了。”

“也没有啥好看的吧。”阿红说。

农历初三,放过鞭炮,吃过早饭,李吾就要和妻子孩子回去了。小车就停在门口不远处,不需要怎么送。李健公胡月婆一再叫他们把糖贡带去,但是他们都不肯,只是同意带一些甜粑。

正月十五过去了。正月已经过去了。胡月婆的糖贡还没吃,已经有些发潮了。用手一摸,有些米花已经沾手了。

“怎么办?”胡月婆觉得心里酸酸的。

“喂鸡吧。”

傍晚的时候,胡月婆把饼干罐拎出来,掏出几个糖贡给鸡扔去。鸡倒没嫌弃,争先恐后地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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