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绍叶

在南方，榕树是故乡的象征。在过去的农牧时代，几乎每一个村落都有一棵或数棵硕大无比的榕树，绿冠直抵云天，方圆数里都可以看到。它就像一个阅尽沧桑的老者，驻立于村头，对进出的乡人或远方的客人默默地送往迎来。在我出生的村子里，也有过这样一棵榕树，从少年到青年，又从青年到壮年，在它的注目之下，我走出小小的村落，又一次次地走回来。

记得村头那棵榕树，树干大约需四五人才能合围，还有无数的小树干围绕在大树四周。由于榕树有无数的气根，靠它们能独树成景，独木成林。在榕树的浓荫下，根系虬盘错节，有如无数吞云吐雾的游龙，在互相缠绕。遮天蔽日、苍劲浑厚的榕荫，与南国的田园风光、错落的村舍，有机地融为一体，形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特有景色。

古书上说，绿荫满城、暑不张盖，所指的就是榕树。因此，在夏天热烈的阳光下，榕荫成了人们乘凉的好去处。尤其是在没有空调冷气的年代，我们好多时候都是在这座天然的避暑庄园里度过的。白天，我们经常在浓荫里嬉戏玩耍，或者随地依树小憩；而到了夜晚，这里又成了人们消暑的归集地，无数鬼蜮的、人间的故事，都在这里诞生或者流传。

巴金的《鸟的天堂》，里面描写的那棵大榕树，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海里。而在我们村头的榕树上，也总是栖居着很多鸟群。尤其是到了春耕时节，那些白色的鹭鸟，点缀着浓绿的榕树，煞是好看。树上有着数不清的鸟窝，但是，我们一次都没有上去掏过。因为村里有一条不成文的村规，都把榕树视为神树或龙树，谁都不能冒犯或损害它。

榕树成了村民的一种精神寄托，成了村民的祈愿树。到了节日时，很多人家都会拿着祭品，到榕树下上供；或者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他们不到寺庙里求神拜佛，而是到榕树下，对着榕树祈求消灾或圆愿。如有亲人远游在外，家里人总会在树上系上红丝带，盼望归来。走出村子的人，不管在外面发了多大的财，做了多大的官，只要回到榕树底下，都会显得恭敬而谦卑。

现在回想起来，榕树往往和年少的欢乐联系在一起。在我们眼里，榕树就是一位慈祥的老者。就像泰戈尔的散文《榕树》中描述的那样：喂，站在池边的蓬头的榕树，你可会忘记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筑巢又离开了你的鸟儿似的孩子？你不记得是他怎样坐在窗内，诧异地望着你深入地下的纠缠的树根么？……他想作风，吹过你的萧萧的枝杈；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面上，随了日光而俱长；想做一只鸟儿，栖息在你的最高枝上；还想做那两只鸭，在芦苇与阴影中间游来游去。

虽然我已经不再年少，但是，还常常做关于榕树的梦，乘着轻盈的翅膀，停驻在那如盖的绿荫上。

遗憾的是，曾经伫立村头的那棵榕树，早就不在了。有人说它是因为雷击而亡，也有人说是被人为弄死的。总之，有一年回乡下，突然看不到它，让我失落了好久。在我的心里，那棵老榕树，似乎还在村头伫立着；我觉得，榕树的灵魂是不灭的，就像那无所不容、无所不在的自然。渺小的个体，只有融合于自然之中，才能达到永恒。我喜欢奥地利里尔克的一首短诗，我觉得他笔下的我，就像一棵大榕树。他写道，我一人不能独存，在我面前行进，并从我身边流开的许多人，都在缠绕，缠绕着；那就是我，还有无数我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