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小平

1983年的隆冬，我记得很冷很冷，由于家贫，身上衣正单。可是我却倍感温暖，因为我得到了一本分量不轻的小书——《培根论人生》。不，应该说，我认识了一个可敬可爱又充满智慧的老头。他便是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曾被马克思誉为“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

我是幸运的，在我即将跨出大学的门坎，走上纷乱复杂的社会的时候，便得睿哲的指引。就是从那时起，这位老人便与我风雨同路，授我思想，析我疑难，解我困惑，助我明辨，教我做人，使我不管面对什么艰难困苦，不论遇到多大的挫折打击，都不曾迷失方向，不曾怨天尤人，不曾胜骄败馁，不曾放弃追求。

我热爱真理。因为热爱，所以探求。可尽管我付出了艰苦的努力，却仍然看不见真理的踪迹。正当我感到前路茫茫，就要退缩的时候，老人对我说：“使人们宁愿相信谬误，而不愿热爱真理的原因，不仅由于探索真理是艰苦的，而且是由于谬误更能迎合人类某些恶劣的天性。”他鼓励我，“探求真理——向它求爱；认识真理——与它同在；信仰真理——为它而乐。”

我性向善，但对“善”的定义我却说不清楚。老人似乎是和我讨论道：“利人的品德我认为就是善……这种善的品格也许会犯错误，但却永远不会过分。”

我也有爱美之心。风华正茂时，我认为穿戴得体，符合时尚就是美了。老人并没有反驳我，只是笑笑道：“形体之美要胜于颜色之美，而优雅行为之美又胜于形体之美。最高的美是画家所无法表现的，因为它是难于直观的。”进而他说，“美有如盛夏的水果，是容易腐烂而难于保持的。世上有许多美人，他们有过放荡的青春，却迎受着愧悔的晚年。因此，把美的形貌与美的德行结合起来吧。只有这样，美才会放射出真正的光辉。”

我求知心切，因此不论什么书拿起便读。老人告诫我：“求知太慢会弛惰，为装潢而求知是自欺欺人，完全照书本条条办事会变成偏执的书呆子……不可专为挑剔辩驳去读书，但也不可轻易相信书本。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吹嘘炫耀，而应该是为了寻找真理，启迪智慧。”盲目读书使我茫然，我总觉得书本和社会相去甚远。最苦恼的莫过于脑里知识在工作和生活中怎么也使不上劲。老人开导我：“知识本身并没有告诉人怎样运用它，运用的方法乃在书本之外。这是一门技艺，不经实验就不能学到。”我向老人请教：按我的情况，该读什么书好？“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使人长于思辨。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

我曾经连续遭受挫折，不小的打击使我萎靡不振。是老人给我巨大的安慰，让我能够渡过难关：“幸运所需要的美德是节制，而厄运所需要的美德是坚忍；后者比前者更为难能可贵。一切幸运都并非没有烦恼，而一切厄运也决非没有希望”。

老人希望我广交朋友，因为这对我的工作和生活会大有帮助。是的是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每当身处逆境，每当困难来临，每当孤寂难排，友谊便悄悄渗入，总让我倍感温暖。这印证了他的话：“如果你把快乐告诉一个朋友，你将得到两个快乐；而如果你把忧愁向一个朋友倾吐，你将被分掉一半忧愁。”

实不相瞒，嫉妒别人我也有过。老头疾言厉色，毫不留情：“德行不好的人必要嫉妒有道德的人。因为人的心灵如若不能从自身的优点中取得养料，就必定要找别人的缺点来作为养料。而嫉妒者往往是自己既没有优点，又找不到别人的缺点，因此他只能用败坏别人幸福的办法来安慰自己。当一个人自身缺乏某种美德的时候，他就一定要贬低别人的这种美德，以求实现两者的平衡。”

有人伤害过我，总让我耿耿于怀。找到了一个机会，我拉起报复之箭。在即将射出的时候，老人果敢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目光化解了我的仇恨：“报复的目的无非只是为了同冒犯你的人扯平。一个念念不忘旧仇的人，他的伤口将永远难以愈合，尽管那本来是可以痊愈的。”

遥想当年，有些人对改革开放中的某些政策一时难以接受，我也和别人一样有过不理解，心里茫茫然。老人是耐心的，他常跟我说：“初生的婴儿总是不美的，革新中的事物也是如此。既成的习惯，即使并不优良，也会因习惯而使人适应。而新事物，即使更优良，也会因不习惯而受到非议。对于旧习俗，新事物好象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它引起惊异，却不受欢迎。若不能因时变事，而顽固恪守旧俗，这本身就是致乱之源。”事实证明，我们的国家能够摆脱困扰，经受考验，能有今天的一切，不就是得益于改革开放吗！

最让我难忘的是与老人的一次激烈争论，起因于青年与老年的话题。老人说：“青年长于创造而短于思考，长于猛干而短于讨论，长于革新而短于持重。老年人的经验，引导他们熟悉旧事物，却蒙蔽他们无视新情况。青年人易有所发现，但行事轻率却可能毁坏大局。青年的性格如同一匹不羁的野马，藐视既往，目空一切，好走极端。勇于革新而不去估量实际的条件和可能性，结果常因浮躁而改革不成却招致更大的祸患。老年人则正相反。他们常常满足于困守已成之局，思考多于行动，议论多于果断。为了事后不后悔，宁肯事前不冒险。”年轻气盛的我当然不服气，认为那是对青年人的偏见。老人并没有强加于我，只是希望我在漫漫的人生路上做出更加符合实际的判断。今天，我开始步入老年，曾经的棱角磨平了，曾经的偏激消失了，曾经的敏锐迟钝了，曾经的热情冷却了。回过头来看看走过的路，当年的草率，当年的莽撞，当年的幼稚，与老人说的并无两样啊。

我服你了，你的敏悟，你的点化，你的老到，你的深刻，你的智慧，直指人心，透彻灵魂。我感谢你啊，你给我的鼓励，给我的劝诫，给我的启迪，给我的教诲，有如路标，一直引我前行，永远引我前行。

水天同先生(著名翻译家、《培根论说文集》译者)有过这样一段话：“假如他没有留下别的著作而只有一部《论说文集》传世，他也仍然会得到读者的感谢的。这一般感谢他的读者并不限于他的同国之人，而是全人类大家都有分。培根值得我们感谢的地方并不是一时的，而将与时俱增，与年俱永。”

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