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一

赵忠明隐忍着愠怒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办公电话就急促地响起来。他看了看是一个熟悉的号码，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他起身却并未接听电话，而是拿起热水壶往茶杯里倒水。他再次坐到皮转椅时，电话又不屈不挠地闹响起来。

“今天寒露，晚上到万学新那吃火锅，你不许再找理由了啊！”赵红月在电话那头霸道地说着。赵忠明苦笑了一下：“我刚联系了几个企业，正等回话呢。”赵红月电话里那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反正你也没约好，就想法推了吧。今天吃火锅为你庆贺是早就定下的。再说保不准万学新还能给你个惊喜呢。我们等你，不见不散。”

赵忠明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个老同学、老领导，可他哪有这份闲情雅致。再有两个余月就到年底了，这个时节是商业银行工作的黄金旺季，全行上下都卯足干劲努力把各项经营指标拱上去，在最后冲刺时刻争取获得优异的成绩。上周市分行刚刚督导过，分行主管信贷的杨副行长对江东支行有微词：“优化储备项目是可行，但守着腾晟地产这么优势的企业，总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吧！”

赵忠明是六月初来到江东支行履职的，他在银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业务能力和工作业绩是有目共睹的，但因为秉性和臭脾气，在中层职级上止步了20余年。眼瞅着再过两三年就要退出管理层，他也就把再上台阶的心抛到荒郊野外。然而就在他的心情刚平顺下来时，市分行领导找他谈话，让他去主管一家主力支行。他想都没想就拍着胸脯说：“一定不辜负领导的信任。”他为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有这样的机会由衷的高兴。

赵红月是众多祝贺声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老同学，滨江的活还真是不太好干，市场竞争几乎饱和，聪明的前任急流勇退，你却逆水而上。”赵忠明知道赵红月说的是实话，但当时正在兴头上，心里还是像被泼了一瓢冷水那样不舒服。

赵红月为人精明，在同一茬同学中总愿意处在主导地位，在履职中也最早抓住进步的机遇。近年来赵红月以信贷专家的身份盘踞在信贷审批岗位上，有人说她秉性刚直，原则性强，也有人说她就是领导决策的代言人，但不管怎样，一个能稳坐信贷审批处长位置的女人是不可闲视的。

赵忠明到江东支行上任后，赵红月就隔三差五的提溜他、教唆他：“你不需要别出心裁，整天研究政策规定，那是与现状唱对台戏，辖区各巿县支行上报的储备项目基本上都是地产和外贸扶持项目，就你放着现成项目的不做，非要另辟蹊径。”赵忠明知道赵红月指的是腾晟地产的项目贷款。这是前任行长留下的保底项目，也是赵红月信贷部看好的企业，但赵忠明就是觉得腾晟地产有潜在的风险。他更看好的是晶鸿光伏企业。赵忠明曾在县支行伴着晶鸿项目从一个几十人的小厂到今天的光伏企业，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助晶鸿光伏一臂之力，让企业做大做强。可赵红月却向他灌输不同声音：“企业负债率高，新产品市场推广需要时间，目前发放贷款，追加企业财务成本，反而阻碍了企业发展。”尽管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每次说到业务，赵红月都不厌其烦地唠叨没完，赵忠明也往往是把电话放在一边，任凭里面激情澎湃，这边只是不时哼哈应声。

赵忠明拿赵红月没办法，赵红月拿赵忠明也没招数。原本等今年小雪节气时再聚的话是他当时为了推脱随口一说，如今被赵红月抓住了。他不是不想和老同学吃饭，但目前他确实是争于在年底前把业绩做上去。

“寻找和培育新的增长点，加大对实体经济的投入。”这是赵忠明给江东支行信贷工作定下的基调，可信贷部经理高健强觉得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去找储备项目，再说如今竞争这么激烈，哪还有成熟的项目。他觉得赵忠明针对的是人，无外乎是玩新官三把火的游戏，否定和洗盘前任的班底，抢树自家的威信。所以高健强在各类会上要么不吭声，要么就唱异调。赵忠明虽然是个粗线条，但好歹也在银行摸爬滚打了一万多天，高健强的情绪他能感受到。而在年底前，全行上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把腾晟地产的业务继续做起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难道是自己错了？想到这里，赵忠明决定再去一趟腾晟地产项目。

赵忠明刚拨通高健强的内线电话，又快速摁断了。刚才高健强在行务会上的态度让他心里不快。当赵忠明说要力保完成今年的各项指标时，高健强居然还没上阵就给拔气芯：“赵行长，您也知道，去年咱们行存贷双高，今年存款吃紧暂不说，贷款是真的不可能了，除非……”高健强欲言又止，与会者都知道高健强的除非是什么。赵忠明看看其他中层干部点头附和的神情，把该说的话忍了回去。赵忠明决定先晾一晾高健强，故意先把腾晟地产的事情往后推一推。他带着高健强的副手张俊华去了晶鸿光伏。

几年前，赵忠明用小微企业贷款扶持了晶鸿光伏的生根发芽。这次他和张俊华在晶鸿光伏待了一天，张俊华的认真和专业让赵忠明很是欣慰，晶鸿光伏的情况也比预计的好，企业的创新产品光伏发电系统已完成认证，目前正处在市场推广期，潜力巨大。但赵忠明和张俊华都明白，银行不是风险投资，如果想获得贷款，必须有销售订单的流动性和充足的抵押担保。

赵忠明驱车赶到位于西南郊的鸿兴集团时，赵红月和万学新等正欢声笑语，菜品已经备好，就等他到来开席了。有人起哄说赵忠明来晚了要自罚三杯。赵忠明一闷头，端起酒杯连喝三杯。把盏推杯间，赵忠明把今天到晶鸿光伏了解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赵红月迟疑了一下说，应该符合政策，但扶持项目的指标早就用完了，一杆子把他支到了年后。赵忠明有些急：“那我江东支行不就……？”赵红月说：“你还是沉不住气，第一你有现成的腾晟地产，再说这不是还有万学新吗？”万学新酸溜溜地说：“赵大行长看中的是新能源，对我们传统老行业不感兴趣。”赵红月又给赵忠明倒了一杯：“别糊涂了，现成的果子不摘，非要种树。你和万学新干一杯，让他把全部业务让给滨江支行。”鸿兴集团以国际贸易业务为主，还有一个远洋运输公司，这两年又拿了土地，正准备进军房地产，资产近10亿元的鸿兴集团是商业银行的座上宾。

当晚，喝了多少酒赵忠明记不清楚了，但他清清楚楚记得万学新说明天就到江东支行开立专户，年底前贷款2亿元。

二

今天是赵忠明上任后第一次晚到。他到江东支行两个月零十天了，还没有休息过一天。每天7点他的车都是第一个到单位，他第一次对着大门摁喇叭时，保安还没有从梦中清醒过来，他足足在门外等了10多分钟。后来保安再也不敢懈怠，每天早早守候在收发室了。

昨晚一通大酒，再加上指标的事情有了眉目，等他醒来已经是早晨7点钟了。他连早饭也没吃就匆匆往单位赶，但早高峰的道路实在拥堵，等他到单位时，已经是8点多了。一路上赵忠明还盘算着这个鸿兴集团项目落在谁身上，本来交给高健强操作就可以了，可高健强除了腾晟地产对其他企业都不上心。昨天在走访企业过程中，他留意副经理张俊华的表现，年轻有闯劲，是科班出身，也有独到思路。他决定让张俊华负责鸿兴集团的项目。如果做得好，可以考虑让张俊华取代高健强，一个市场信贷部经理对江东支行是至关重要的。

让赵忠明没有想到的是，高健强居然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等着自己，那态度和昨天行务会上判若两人。高健强一上来就检讨，他说自己畏手畏脚，悲观情绪严重，反思了一天，觉得只要努力，还是可以创造奇迹的。赵忠明几次想打断他，但终究还是忍了忍。赵忠明想估计是昨天晾了他一天，他自己也有危机感了吧。赵忠明最终还是忍不住高健强的车轱辘话了，他皱了皱眉头说：“我不会讲那么多大道理，咱们还是说点实际的，看看怎么完成年末指标吧。”高健强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便拿起赵忠明的水杯要为他沏茶。赵忠明挡住高健强的手，一边自己倒水一边追问：“你对行里的客户资源比我熟悉，说说有什么好建议？”高健强尴尬地缩回手，清了清嗓子：“腾晟地产是不是可以考虑呢？我们可以前期准备手续，年底不成，咱们年初弄个开门红也行呀。”

赵忠明心想，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就知道你心里只有腾晟地产。他呵呵一笑：“其他的呢？”高健强显然没想到赵忠明一点不给他留余地，他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有些犹豫地说：“其实我们跟踪鸿兴集团好久了，企业发展不错，也有融资需求，就是争揽起来难度大一些，短期内怕见不了效益。”

赵忠明心里一惊：难道高健强打听过自己的行踪？他疑惑地看着他。高健强解释道：“是咱们的客户钢材厂介绍的，我跟他们财务总监见过两次面。”

赵忠明有些狐疑地看了高健强一眼，心想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我喝了一顿同学聚会酒你就说。可他不愿纠结这些，就顺着高健强的话把工作安排了下去：“鸿兴集团的老总是我同学，争揽没有问题，也有外贸订单作抵押，你尽快安排人评级授信，争取年底前放贷吧。”高健强觉得跟坐过山车一样，一下就从谷底窜到高空。他一个劲地表示：“领导放心，我去安排。”等高健强出门时，赵忠明又叫住他，说业务紧急，就让张俊华亲自做吧，贷款落地再交给其他信贷员。

高健强走后，他忽然找到当一把手的感觉了，这种感觉让赵忠明的心情舒朗了许多。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顺利，先是高健强说张俊华主要精力在新开户企业晶鸿身上，反而对鸿兴集团的业务不积极，尤其是在押品核实时他不肯签字。赵忠明想，可能高健强是嫉贤妒能吧，也许怕项目做成张俊华会顶替了他的位置。赵忠明学着赵红月的调子，旁敲侧击地教育高健强要识大体顾大局，当前放款是硬道理。谁曾想张俊华是真不同意为鸿兴集团贷款，理由有两个：一是外贸订单真实性存疑，担心鸿兴集团的发展后劲不足；二是抵押物核实有出入，尽管出入不大。所以张俊华不同意年底前这么急匆匆地给企业贷款。

赵忠明问张俊华：“如果重新核实抵押物，减少贷款金额，你认为这款能贷吗？”张俊华摇摇头说：“我的意见是，不同意放款。”其实赵忠明觉得鸿兴集团的贷款还是可以的，张俊华怎么就这么坚决反对呢？是企业真有问题，还是张俊华背后有人指使？先有高健强消极，后有张俊华掣肘，是原来的行长把他们惯坏了，还是自己的综合管理真有问题？

行里的事情千头万绪。鸿兴集团是赵忠明上任后拿出的第一个有分量的项目，也是理清后续工作的一个线头。贷款发放后，任务顺利完成，员工收入有了着落，积极性自然就来了，行里就会走上良性循环，打造强行也就不是一句官话。前几天分行的调度会上，赵忠明把三个项目的事情作了汇报，市分行的意思是年底了规模紧张，贷款向利率上浮的企业倾斜。为了稳妥，晶鸿光伏的项目还要等等企业市场推广。地产受调控政策影响，追加投放有一定的风险，那么鸿兴集团无疑是唯一的没有争议的。这个项目是赵红月举荐，他不能让张俊华这个愣头青小题大做，把这个完成指标的贷款搅黄了。他想带上高健强立即去一趟鸿兴集团。桌上的台历还剩26张，如果刨去周六日，今年的有效工作日也就只有20天了。他给高健强的电话还没拨出去，高健强却敲门钻了进来。

高健强是来汇报腾晟地产的龙岭项目的。这个项目在赵忠明来前高健强他们就着手做了，只是目前流程走到赵忠明这里走不下去了。赵忠明了解到龙岭项目在拿地后，项目开工前就违规进行了内部认购，也就是说有近三层的楼盘已经拿到了销售回笼款。高健强丝毫不认为这是问题，他认为这是潜规则，也是这些年来房地产企业一直延续下来的。赵忠明知道，这几年高健强他们做腾晟地产的项目顺风顺水，他最近也和张俊华把腾晟地产的情况反复研究过。赵忠明知道继续追加贷款是融资企业、信贷员和上级行皆大欢喜的事，但除了政策调控因素外，他总觉得腾晟地产就像披着纱幔的新娘，朦胧中透着神秘。赵忠明想，不揭开这个面纱，还是不能轻易地放这个款。

来之前高健强显然是做了功课的。他先是说腾晟地产前天刚拍下中心医院旁边的地块，赵忠明当然知道那是黄金地块，后期效益可期。然后高健强就顺着话题把龙岭项目拿出来了。他说：“李董说目前龙岭项目哪家银行贷款先下来，后续中心医院项目就给哪家银行。”本来高健强是想趁拿地契机给腾晟地产再加个砝码，好让赵忠明同意上报贷款，没想到弄巧成拙。“李董这么急着要贷款，说明他们的资金也很紧张，可是从账面上看他们并不缺钱呀。”赵忠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确实细一琢磨，李董的话还真有一股虚张声势的味道。高健强有些激动：“您的意思是咱们放弃龙岭的项目？”说完依然不肯放弃地追加一句，“如果开发贷款问题上得罪了腾晟地产，估计个人按揭我们也就拿不到了。”

赵忠明知道高健强看重腾晟地产的项目，可是市场在变，政策在变，企业也在变。几次走访企业，他感觉到了腾晟地产的自大，更感觉到了他们的咄咄逼人。李董提出的高效率高周转是把双刃剑，这样一味的赶速度抢工期，如果质量跟不上，后果不堪设想。当时赵忠明委婉地和李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李董说：“我们是按照打造五星级品质聘请的监理。”事后赵忠明让张俊华了解了一下监理公司的情况，张俊华发现监理公司的母公司叫邦益置业，再顺藤摸下去，发现邦益置业的董事长是李董的妻弟。腾晟地产在选择监理公司上虽然符合裁判员和球员之间分属不同集团，但这种背后隐匿的亲属关联让赵忠明隐隐担忧。他提出质疑时，高健强为腾晟地产分辩道：“人家还不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项目下来监理费不少呢。李董对质量要求很严，大的集团公司不可能砸自己牌子。”

疑问在，风险就在，况且几年来已经对腾晟地产投放了不少资金。赵忠明不想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可他的理由自己也觉得牵强，更不用说服别人了。放与不放贷款还是要看项目，看数据潜质。他决定带上高健强和张俊华，再到腾晟地产和鸿兴集团去实地调查一下。

三

冬至这天，赵忠明站在鸿兴集团外贸分公司的土地上，笑着对万学新说：“我们此行是例行公事，更是必备行为，不然手续也不好走呀。”说完他回看身后的高健强和张俊华，想让他们也发表一下意见，毕竟他俩才是贷前现场调查的主角。高健强正起劲地从各种角度拍照片，张俊华皱着眉头在原地嘎吱嘎吱踩淤泥，准确地说是从自己脚下往外部拓展，把更大的空间腾挪出来。

万学新的手机这时不失时机地响起来，他一边移开脚步，一边“嗯嗯”并微微点头。西北风把气定神闲的声音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边：“真的很感谢麦行长，但这边是老同学，都是帮忙的事情，这回真是对不住行长老弟了。”

赵忠明把高健强和张俊华叫到跟前问：“还有什么意见吗？”高健强一脸兴奋地说：“有外贸订单抵押，这么好的企业，就跟腾晟地产一样各家银行都争抢着做业务呢。”张俊华依然皱着眉头：“我不是固执，还是保留意见。”赵忠明的脸一下就垮塌了下来。

从鸿兴集团驱车来到龙岭项目现场，一辆辆黄色的挖掘机就像变形金刚不停地在淤泥地里飞舞着。高健强依然兴奋地指着坑基说：“这就是腾晟精神，若是一般企业，这样的大雨天早就停工了。”张俊华不屑地说：“这种天气打的地基牢固吗？”站在一旁的腾晟地产李总解释说：“不受影响，水泥支护桩都在防冻层下面呢。”张俊华并不接受这种说法，不依不饶地追问：“理论上可以，但没有必要这么赶工期吧？”

从现场回来，赵忠明心情很是沉重。本来腾晟地产内部销售就让他对企业有些看法，这种赶工期的做法更让他为龙岭的质量堪忧。他觉得有必要在审贷会前和高健强、张俊华再交换一下意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