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续上期）

高健强同意给这两个企业贷款，张俊华依旧绝然反对，他拿出一组数据，放到赵忠明办公桌上：“从鸿兴集团的报表分析，账面的存货比实际的多很多，也就是说流动性明显不足。”赵忠明认真地盯着张俊华看了一会。在赵忠明心里，他最看好的是晶鸿光伏的项目，可除了张俊华，所有人都对光伏的项目不感兴趣。赵红月跟他说把鸿兴集团和腾晟地产的贷款都报上来，赵忠明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担忧。他想再次去两个企业看一看，也把报表再核对一下，报与不报让数据说话。

赵忠明回到行里，高健强告诉他按着他的要求把现场和报表都核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问题。赵红月也再次提醒：“今天再不报规模就锁死了。”赵忠明想自己再亲自核对一下报表，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鸿兴集团他是看好的，本来对腾晟地产贷款还有些犹豫，但看到客户都热捧腾晟地产的房子，那么也可以说一时半会腾晟地产还是有保证的。想到这里，赵忠明打开贷款项目报告，签署了“同意”两字。

四

过了年，张俊华带来一个坏消息。

“鸿兴集团有问题！”张俊华只说了这一句，赵忠明就倒吸一口冷气。

其实，偷偷调查鸿兴集团，张俊华是在一个月前开始进行的。自从鸿兴集团在支行开立结算专户，支行对鸿兴集团的国际贸易业务一直采取优先办理的原则，有时打个招呼，资料还不齐全的情况下就先办理了业务，虽然每次鸿兴集团都能如约及时补充资料，但张俊华总觉得不对劲。为了慎重起见，张俊华决定对鸿兴集团提供的资料进行进一步核查。核查的结果让张俊华吓一跳。鸿兴集团的多数国际贸易业务走的都是海运，查询海事系统船只的载货类型、载重能力、航行时间路线等，发现鸿兴集团可能存在虚假贸易。更为严重的是，鸿兴集团以货物抵押在滨江新区多个银行贷款，如果贸易虚假，很可能抵押物不足，甚至存在同一批货物重复抵押给多家银行的问题。

“你能确定吗？”赵忠明把视线从窗边收回，终于先打破沉默。张俊华点点头，又补充一句：“相关情况我正在进一步核实，目前这件事只有我知道，高经理我都没说……”

赵忠明明白张俊华的意思，行里有点风吹草动，立刻满城风雨，事情一旦传开，对鸿兴集团采取什么措施都晚了。目前的紧要任务是，如果情况属实，必须要对鸿兴集团采取财产保全措施，要求其变更抵押物、增加保证金或提前还贷。要快！要赶在鸿兴集团知情前！

“三天把事情确定下来，可以吗？”赵忠明问。张俊华抿着嘴，点点头。

赵忠明将目光移向窗外。他向张俊华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们不能做国家和银行的罪人。”

赵忠明在张俊华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是亮光，是带着感情的光，是他曾经熟悉的光。张俊华点点头说：“我需要查清鸿兴集团的货物押品清单。”

“押品的事，算了吧。”赵忠明已经猜到张俊华要押品清单的用意，现场核查押品？太危险了！张俊华没说话，他明白这件事目前知情的只有他俩，他不干，谁干？“不要管押品的事了。”赵忠明加快语速，很坚决。张俊华还是不说话。“我来处理。”赵忠明有点急促的说，“你不要管押品的事，只管确认事实就行。”张俊华盯着赵忠明的脸，摇了摇头，很坚决：“我来想办法去仓库核验押品。”

张俊华是在鸿兴集团仓门口被赵忠明抓住手臂的，他刚刚用老方法打开锁，正紧张着呢，被赵忠明一抓，吓了一跳。他压低声音说：“先跟我进来再说。”赵忠明也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张俊华没有回答他，说你要么跟我进来要么马上回去。

张俊华甩掉赵忠明的手进了仓库，赵忠明只好跟上。张俊华掩好仓库的门，似安慰似解释的对赵忠明说：“仓库保安每两个小时巡逻一次，现在十一点，这个区刚巡完，只要在一点前撤离，就不会有问题。”仓库里有些阴冷，赵忠明问张俊华：“算计得这么精细，你是不是连万一被抓的借口都找好了？”

零点五十分，他们只核对了两类货物，正如张俊华所料，果然货物与实际不符，数量和品种都有出入，半真半假，客户经理平时那种核查抵押物的方法根本就不能发现问题。保安巡逻前他们终于撤了出来。

赵忠明第一时间把贷款前未完成的财务数据重新进行核对，果然像张俊华说的一样，账面数据大于实物，而且是滚雪球似的增长。他后悔自己为了指标一时大意。他给万学新打电话想问个究竟，却无法接通。不祥的预感随着提示音袭上心头，赵忠明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他向赵红月通报了情况，本以为赵红月会在电话里把万学新骂一通，亦或跟他讨论一下问题严重性，可赵红月却波澜不惊地说：“贷款的期限是一年，现在刚三个月，这个季度只要鸿兴集团能还利息，就没问题，你也不用草木皆兵。”赵忠明说：“即使能还利息，可问题摆在那里，将来的本金呢？”赵红月有些不悦地说：“鸿兴集团的问题和其他企业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推着走吧。”

赵忠明把高健强找来，一同商量对策和应急办法。高健强的意见是：“还是要和鸿兴集团搞好关系，等贷款到期再融资循环着走就好了。”见赵忠明没表态，他又补充了一句：“目前好多行好多企业都是这样做的。”

赵忠明听到高健强说的这样轻松，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腾晟地产不会也是一直这样倒逼着贷款走的吧，等鸿兴集团的事情有了眉目，一定要全面检查一下腾晟地产的贷款。但还没等他到企业了解情况，龙岭地基塌方的新闻就刷屏了。大雨天浇筑的水泥桩随着天气转暖出现了松动，基坑的裂痕延伸到旁边那栋居民楼，几十户人家被疏散到宾馆里。

腾晟地产龙岭项目因为塌方事故，内部认购抵押物不合规的问题就浮出水面了，上级行下达了限期整改通知，江东支行被市分行通报批评。

两份报告在赵忠明办公室电脑屏幕上交替闪烁着，像一团火炙烤着他。鼠标在他手中画了不知多少个圈，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到起点，点开关闭，关闭再点开，直到他精疲力竭。他靠在皮转椅里，回想着到江东支行上任的前前后后。他想起了他做的第一笔贷款，那个像张俊华一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何时就沉迷于温水煮青蛙了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个寒战。在银行和国家利益面前，业绩算得了什么？荣誉算得了什么？赵忠明下定了决心。他把晶鸿光伏的报告批上“同意”，把鸿兴集团的贷款流程修改成潜在风险报告，然后鼠标轻轻一点。

五

江东支行主动报告并提供鸿兴集团虚假贸易的线索，但仍负有审核不严的责任。赵忠明把所有的责任都扛了下来，市分行对赵忠明下达了停职处理决定，由高健强暂时主持全面工作。

赵忠明遭遇了职业生涯的滑铁卢，沮丧、懊恼、后悔充斥着他，一夜之间催白了他的鬓角，人也萎靡了许多。他回想着鸿兴集团贷款的前前后后，有一种被赵红月和万学新忽悠的感觉。是不是其他行发现了风险苗头，只收不贷，万学新才想起了他？那么赵红月是帮倒忙还是顺水人情？他理不清，也不想理，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可赵忠明依然不甘心，这种不甘郁结在心头，啃噬着他的神经，任凭他怎么抖动都挥之不去。

有一个晚上小聚，高健强端着酒杯对赵忠明说：“我们都清楚，你是为我们顶雷，原来您是行长，如今您是大哥。”高健强让张俊华也端起酒杯敬酒，张俊华却冲着赵忠明说：“您就忍心看着鸿兴集团倒闭？看着腾晟地产的资金链断掉？如果您还是我们心中崇拜的那个大哥，就把真本事露两招再走。”不知是酒的威力还是高健强的话踩到了命门上，亦或是赵忠明潜意识里期待这样的情景，赵忠明把小酒杯的酒倒回手边的酒壶，问高健强：“能收下我这个老信贷员吗？”高健强连连点头。张俊华推了推高健强，然后俩人一同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决计把损失弥补回来。

赵忠明跟市分行提出要留在江东支行专职做清收和转化时，杨副行长答应了。赵忠明对高健强和张俊华讲清收划转的思路：“上门催收、扣款是治标不治本，再说企业也没有现金流，要想化解就要让企业的资产盘活起来。”见高健强一脸的疑惑，他解释道，“我们在业务经营上不如企业专业，但我们可以利用手中的客户资源，引导企业合作、并购、转型。”高健强不看好赵忠明的清收工作，表示自己更多的精力要放在新业务的拓展上。张俊华想了想说：“如果播种还有一线希望，我愿跟着赵大哥试一试。”

转眼又三个月过去了。赵忠明还是过高估计自己了，别说清收，就连企业的大门都进不去。鸿兴集团的事情还没摘出头绪，腾晟地产问题就火烧眉毛了，购房者纷纷退房，内部集资款的事情也被操作上了媒体，连董事长感冒这种小事也被网上炒作成病危。政府为了稳定大局，成立了维稳应急小组。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的损失都无法弥补，银行的贷款更成了死账。

张俊华看着一身疲惫的赵忠明，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他有些歉意地说：“原本以为企业僵而不死，如今看来基本上没救了，我真不该劝您留下来。”赵忠明乏力地坐在地基坑旁边，呆呆地望着这荒败的工地。

手机滴滴地响了起来，电话是晶鸿光伏的金总打来的，金总说新项目推广得不错，要请赵忠明吃饭，心情低落到极点的赵忠明无力地拒绝了。可就在挂断电话的瞬间，一个火花在他眼前噗的闪了一下。他随即把电话又拨打回去，电话那头传来晶鸿光伏的广告词：“装上光伏板，屋顶变银行。”随着铃声，那个火花更加明亮。“如果在腾晟地产的房顶上安装晶鸿光伏发电系统呢？”政策支持新型环保住宅建设，想到这里，赵忠明的血一下子涌上心头，瞬间把他身上的雪都融化了。

“壮士断腕、涅槃重生。说服腾晟地产把龙岭的烂尾楼炸掉，让晶鸿光伏的发电系统用在腾晟地产的房屋上，把龙岭打造成真正五星级的家。”当赵忠明把自己的想法跟高健强和张俊华说了之后，高健强第一次眼睛里闪出了亮光，他表示要和张俊华全力配合赵忠明。

晶鸿光伏的金总说产品推广阶段他们不介意垫资为腾晟地产建房顶光伏发电系统，但龙岭的名声已经坏了，他怕资金收不回来，反倒砸了自己的招牌。赵忠明突然想起鸿兴集团之前拿的那块地，他记得那天万学新雄心勃勃地说开了春他就要进军房地产业。后来几次他找万学新也是想让他把那块土地出手，以应对债务和声誉危机，可万学新就是躲着他。

“如果让腾晟地产和鸿兴集团合作呢？”一个大胆的想法像春天的一抹新绿让赵忠明再次看到了希望。他把自己的想法跟高健强和张俊华和盘托出。高健强听后兴奋地说：“赵行，赵老兄，我怎么觉得我们不是清收小组成员，我们是企业家呢！”三个人分头收集数据和资料，连夜拿出方案并第一时间向上级行作了汇报，争取到了市分行的支持。

赵红月在赵忠明的软磨硬泡下，终于又当了一回说客，把赵忠明再次带到鸿兴集团。万学新对赵忠明说：“你害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在乎再多一次，土地交给你，能不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看你的造化了。”

话是这样说，但万学新还是要赵忠明给自己一份保障，他怕土地一旦变成烂尾楼，自己连翻身的机会都没了。他提出以土地做抵押给他贷款。赵红月当即就否定了，背着潜在风险的包袱怎么可能再融资呢。万学新两手一摊，把问题推给赵忠明，坚持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边还没谈好，腾晟地产的李董更是觉得和鸿兴集团合作是多此一举。他依然傲慢地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处理好危楼，只是一时资金链紧张罢了。两个企业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就像被冰封一样。

赵忠明想从晶鸿光伏寻找一下突破口，可晶鸿光伏受企业规模和发展初期的限制，就是有心也没有能力呀。赵红月说赵忠明“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赵红月的话尽管委婉但依然把赵忠明的心揪得生疼。“难道就只有两败俱伤，走法律程序保全资产这一条路吗？”赵忠明像被霜打一样，蔫头耷拉脑地嘟囔着，赵红月不忍心直视那暗淡的眼神，第一次用柔和的语气说：“你试着和省分行吕远春行长说说，看能否借助一下领导的力量呢？”

人与人关系的转变、事与事的转变往往就在一瞬间。赵忠明从心里感激和佩服赵红月提醒，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困难写成一份长达八千字的报吿，向省分行吕远春行长作了汇报。吕行长立即召集省市两家分行专题讨论腾晟地产和鸿兴集团的清收转化工作。与会者在国家政策的导向下寻求突破路径，群策群力，进一步完善了赵忠明原来的清收转化方案。

在重组兼并方案中，万学新知道是自己占了便宜，却坚持自己家大业大，他说别看自己这几年经营不好，但他的土地却一直在增值，以资产和土地入股，要求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赵忠明知道万学新说的是实情，更明白万学新是看上了董事长的位置。赵忠明说：“如果你规规矩矩经营，哪里用和人家重组，即便兼并你也是大股东，可今非昔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赵红月也劝万学新：“这是最好的结局，企业不用破产，土地不用拍卖，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见好就收吧。”

李董事长明白腾晟地产要生存发展离不开政策和银行的扶持，他明白炸掉危楼、打造新型环保住宅是不得已，但不能不为之，何况是杨副行长亲自给他打了电话。

赵红月说鸿兴集团和腾晟地产是识时务的。赵忠明说：“但他们不是什么俊杰，不过就是赶上了好的政策。”赵红月看出了赵忠明的心思，她讪讪地说：“委屈你了，其实，其实……”赵忠明心里一紧，他想知道那其实后面的内容，可是到如今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欲言又止地说：“其实就是我点比较背哈。”说完顿觉眼睛有些模糊。他抬起头，看到金色的晚霞穿越了远山的低谷，悄悄蓄势在明天喷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