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绍叶

很久了，我的心里总回响着一种声音，哐当一响的声音。一听到这种声音，我的心就不由颤抖。在我看来，这种声音比撕裂心肺的声音还要令人恐惧，以至于现在的我一听到类似于裂帛之声、硬物划过玻璃的声音，有时甚至还可以感受到针掉落地上的声音，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惊悸。这种不寻常的心理条件反射，源于小时候一次寻常的经历。

那时，祖母还健在，已是年过七旬的老媪。直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祖母是世界上最慈祥最善良的人。她从未和任何人拌过嘴，红过脸，在生活里总是逆来顺受。祖父是个酒鬼，在我的印象里，他虽然已年过古稀，但还是时常对祖母大声呵斥，然而却从未听到祖母跟他斗气过。在祖母娇小瘦弱的身体里，流走的是世间的恩怨，留下的总是满满的爱。

可是，我却做了一件最令祖母伤心的事情，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一次，我领着弟弟妹妹们在祖母的房间里玩耍，并随意翻动她的东西，不小心把她的梳妆镜碰落地上，摔碎了。随着刺耳的哐当的声音，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像星星的影子。祖母走进来，看到碎在地上的梳妆镜，久久不说话，但我看到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悲伤的泪花，表情痛苦。她俯身把摔破的木框和玻璃碎片都用袋子装了起来。像往常一样，她没有呵斥我们。但我们看到她这副模样，却比被她打骂还难受。

后来才知道，那梳妆镜是伴随祖母一生的物什，也是她唯一的陪嫁物品：一个精致的木框做成的梳妆镜，虽然已经斑驳不堪，但祖母还是每天对着它，一丝不苟地梳理斑白的疏发，即使生活颠沛流离，也从没有改变这种习惯。但是，自从她的梳妆镜碎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认真梳理过头发，即使爸爸给她重新买了一个很漂亮的镜子，她也很少用。那时，每每看到祖母白发斑斑、乱发蓬头的样子，我心里就特别内疚。但我也不理解，祖母为什么那么心疼她那陈旧不堪的梳妆镜呢？

现在，我早就理解祖母的心情了。也许那梳妆镜映射着她一生的生活，还有遥远而模糊的人面桃花，看到梳妆镜，她的心里就充满着无限的甜蜜和酸楚。梳妆镜破碎了，把她的美好回忆也带走了，这对于她是多么残酷的精神掠夺啊。记不起来是哪部电影，看到那些一辈子都没有得到皇帝宠幸过的后宫女，整日里对着斑驳的铜镜回忆已经消失的青春，我就想，梳妆镜对于女人真的有太多的回忆了，甚至是一种不可替代的精神寄托。

直到现在，哐当一响的声音我还不能听，它会让我的心灵颤抖不已。因为那种声音，曾是祖母心碎的声音。

川端康成有一篇只有五百字的小说，但看了很难忘。写一个即将远去他乡求职养家的男子，离开之日，沉静的妻子在厨房默默地做饭，为他送行，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男子此时独坐另室，听到碗儿落地的清脆撞击声。离乡之后，谋生不易，东飘西荡，每当赚到一点钱，又想着去买醉，每当回到客居小屋时，拉开门扉，耳旁总会响起那碗儿落地哐当的一声。

对于这个落魄男子，这碗儿落地的哐当声无疑是一种乡愁，是妻儿的呼唤，是彷徨的心悸，更是生活的厉声警示。真的，对于人类的脆弱心灵，有些声音是不能听的。

多年过去了，祖母破碎的梳妆镜一直在我的心里供着，梳妆镜落地那种哐当的声音，也不时在我心里回响着。虽然每年清明祭我都会给她送去一个崭新的梳妆镜，但这并不能平复我内心的歉疚，即使那是无意间犯下的错。

祖母的梳妆镜，我心里永远不能消泯的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