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人或多或少都会铭刻着关于某个地方的记忆,它们清晰地安放在过往的每一个角落,静待喧闹的时间再一次将其轻轻地捞起与记取。对于我的故乡小镇——屯昌县新兴镇,那些拼凑起来的童年碎片,用青春粘补的零星收获,常常在我心里隐隐地痛起来,仿佛是我梦里远逝的幸福就近在身旁。
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轻轻念着新兴这个名字,心里竟然莫名地产生了一丝慌乱与惶惑,抑或甜蜜,抑或忧伤,抑或惆怅。自从离开这个小镇后,我就再也没有真正的回去过,多是路过逗留半刻或擦肩匆匆而过。在多少个夜深人静,踏上少儿的时光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时间倒转,所有的完整都成了破碎,对于新兴最初的记忆,依然鲜活地藏在我的心底。
初去新兴墟集,源自于我八岁那年一场不大不小的结肠绞痛。父亲慌忙地带着我上公社卫生院,慕名去寻访一个叫“老胡”的名医。那时新兴还不叫镇,而是叫人民公社。
父亲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驮着我,一路颠簸抵达卫生院的时候,我竟不由自主地被那一条穿屋而过的宽敞长廊深深地吸引住了,它与乡下低矮的瓦房里被柴火熏黑的屋脊和墙壁相比更显气派。卫生院里长着蓬勃的绿树,种着绚丽的红花,五光十色,一片斑斓。那一瞬间,我那颗因为疼痛和害怕就医而慌乱不已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看病的过程极其简单。老胡医生让我躺在一张发黄的病床上,帮我揉搓胀起的肚皮,说是饮食不卫生,如吃东西前不洗手,带菌进食不干净。随后跟父亲交流一下病情,在老花眼镜下便给我开出了三大包中药。老胡医生扶着眼镜跟父亲说得轻描淡写,又眨眨眼睛对我似郑重其事,但我看父亲焦虑的神情,显然没放下心来。
我住院了。当晚,父亲煎了老胡医生开的药,第一次听到父亲对我说良药苦口利于病的谚语。我服了药大致过了半小时,肚里忽然一阵巨痛,就像断了肠,我不由得杀猪般嚎叫起来。我忽然拉了,暗房里浮起一阵恶臭,如老胡医生期待的那样,拉出三斤纠缠成一团的蛔虫。我记得,那个叫老胡的名医这样说,拉了好,再不拉就要开刀做手术了。由此,父亲惊出一身冷汗和一声长叹。
两天后出院时我已恢复如初,父亲便带我上街去理发。在乡下,不论男女老幼,病后身体康复了,总要去理理发剪去流弊。第一次走在新兴墟集街上,为了防止自己走丢,年幼的我总是紧紧地拽住父亲的衣角,乖巧地穿越一层又一层的人群。那样的画面,如今回想起来却是那么的温馨而美好。那间窄小而陈旧的理发店,墙壁上张贴着明星海报,暗褐色长椅上坐着面露倦容的老少顾客。师傅是父亲在百合村认亲的长兄,他说他理剃过许多脑袋,但就认定我长后会出息,还戏称父亲终会进城去享福。或许冲这几句祝福的话,回家前父亲特意给我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支雪糕。这支在新兴墟集买来的雪糕,穿过温情的流年,留在了我记忆的最深处。
对新兴镇的最深印象来自那些用长条花岩乱石铺就的凹凸不平的“两直三横街”,不成方格的石板像梦一样从每一个街头延伸到每一个街尾。年幼的我跟着父亲每一次行走其间,那时的风懒洋洋地吹着从街面扫过,脚下总是轻易地充满了阳光灼热的温度。而我总是喜欢一边跳着走在城堡式游戏里,一边抬头仰望湛蓝湛蓝的天空,好像所有遥远的梦想都变得触手可及起来。
街道的两边密密地排列着参差不齐的差不多都是两层的楼房,整条街都是各种各样的铺面,其中有一家店铺是我最常光顾的地方。那是在二横街,差不多就在丁字路口,是一家气韵雅逸的书店。我记得当时它的名字叫做“广益书店”,每次跟着父亲去赶集,我最喜欢钻的地方就是广益书店。看到那么多的图书、报刊、画册,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书架上,心便不由得欢呼雀跃起来。在书店里我或站或坐或蹲或倚,几度闲散的时光就这么在唇齿留香间消磨掉了。
在这家书店里,我买下平生第一本书,是李心田的《闪闪的红星》。这是一本成长小说,后来还拍成了电影,对我影响很深。后来小学升初中时,面对作文题目《母亲培育我成长》,我想起了书中潘冬子成长的一生,特别是潘冬子参加革命后写给父亲潘行义的一封信,那里的排比句成了我对母校岭前小学培育我的感恩。在这家书店,我买了喜爱至今的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其中有些段落,我反复在读,屈指数来,受这本书启发,后来我竟写了三个短篇小说《乡恋》《解冻》和《山月几时圆》。在这家书店,我买到期刊《花城》丛刊,第一次读到丛维熙的中篇小说《泥泞》,韩少功的中短篇小说集《月兰》,第一次深深为书中人物的遭遇而感动流泪。在这家书店,我买到欧阳山的《三家巷》《苦斗》,特别是欧阳山对女性的描写,总觉得他写的是小镇上一个青春妙龄的姑娘。
其实这条街最繁华喧闹的地方应属沸腾的茶店,记忆中最难忘的是“益群茶店”。从清晨到午后,从黄昏到夜阑,茶店里的来人总是络绎不绝,他们或浅斟低吟,或高谈阔论。人声喧沸里,总可以瞧见端茶的姑娘浅笑嫣然,水灵灵的眼眸里写满了一种山野的气息。街道上的地摊星罗棋布,人潮如涌;茶店里茶香四溢,客似云来。淡淡的茶香就这么伴随着浓郁的糕点味,从茶店里飘散开去,然后悄然无声地弥漫了整条街。稍上年岁的本埠人都会记得,北门那条窄窄长长的小街路口曾经横竖摆设着一家小饭店,那个写在三个竹筛上的招牌虽然消逝在岁月里,却也留在许多人的心上。
当年,补着金牙的邱发爹租下两间青砖瓦顶的铺面,打通中墙,撑起店铺,专卖红茶糕点。半间为厨,一间半为堂。每个墟集,天刚朦朦见光,父女就起来了,摆好六七张八仙桌般大的圆木桌,十多张巴掌大却两米余长的凳子,每张桌上又端上用浆糊空瓶装的竹筷子,吆喝两声,就开市了。每天费尽心机地弄出香喷喷的花样,千方百计去讨好吃客的口味,可经常老半天的,没见一个腰包涨饱的吃客。年深月累的,两间店铺受风雨日月的侵蚀破旧了,邱发爹却掏不出装点门面的钱。
从人声喧哗的肉菜集市走出,在第三条横街的尾端拐角处是一家神秘的谢记照像馆,摄影师是一个打扮新潮的长发女人——挂在她耳垂上的那对月牙形耳环,和她那薄唇上涂抹的朱砂色口红,曾是生活在小街上的男人们背地里的奢谈。最让我痴迷的是照相馆门楣上终年都在闪烁的彩灯,和屋内长年散发出的暗淡光线。在那里,不知道有多少张堆积灿烂的笑脸叠进裂开美丽的底片。
可谁也不知道,我的目光总是瞟向对街李姓人家,那里有个年方十六的姑娘,穿着白短衫,蓝长裤,一双镶着白边的黑绒鞋,走进家门。她的前胸微微挺起,两手匀称地、富于弹性地摆动着,使每个女人都会想起来,自己也曾有过这么一段美妙的青春。她的刘海细细地垂在前额的正中,像一绺黑色的丝带,白玉般的脸蛋儿泛着天然的轻微的红晕,衬着一头柔软的深黑的头发,格外鲜明。她的鼻子和嘴都是端正而又小巧的,好看得使人惊叹。她的细长的眼睛是那样天真,那样纯洁地望着整个世界。
那时,我每次见到她,都会想到春意盎然的晴天。那一张张凹凸不平的石板街印满了岁月的痕迹,李家那个飘柔轻盈的倩影是一大片一大片云淡风清凌乱不堪的记忆,它们深深地根植到了心的深处。我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寻我记忆中的这些场景和画面,如今呈现给我的,只有它的寂寞和冷清。岁月里总是会有那么一些美好的东西,总是会有那么一些难忘的记忆,被偷偷地刻在长满青苔的墙角或残垣。
出了“两直三横街”往南,是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新兴中学。三年美好的初中时光我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可从毕业到现在,我却已经有差不多四十年的时间没有再目睹它的容颜了。有很多时候,我常常以为我已经淡忘了它的赫然存在,淡忘了它的斑驳故事。可岁月深处总有一些记忆的触角长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一碰,就是一次翻江倒海的回忆。
那个在公社兼职的秃校长王尤川,他的声音雄浑深厚,每听一次我都忍不住要精神抖擞起来。他让我们死记了他的填空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时候,我并不知一场时代命题般的真理辩论在全国悄悄展开。在那里,我知道有个写小说的祝明炳老师,更想不到多年后我在文昌任职时在清澜遇见了他,读到他的散文集《清澜散笔》。祝老师调离后,我们班上来了清丽的语文老师叫陈星影,第一节课她口齿伶俐,思维清晰,特别是亲和感让我们一下子喜欢上她,这也成为我们无端偏科的潜在理由。在那里,记忆最深的是王风章老师家门前曾撑起一爿简陋的零售小摊。其实,那是他家不幸被盗贼偷劫后的事。至今,我仍然记得他携师母回到学校知悉家里被偷盗时的神情,老花眼镜后,他两只灼灼的眼睛闪了闪,嘴巴还喃喃地反问:“是真的?”尔后,进屋去,又踅出来,对着围看的人说:“没什么,没什么,书,那些没被偷就好!”大致一周后,他在家门前撑起了一爿零售小摊。后来才听他说,他在学校图书室读到朱士奇写的一篇名为《神奇的绳子》的微型小说,写的是一对大学教授夫妇家里被洗盗了,警察交给他们一条绳子,让他们节日去街上照看自行车,只一天就换回被偷去的损失。他因此受到启发,就撑起了这爿零售小摊,让清居寡淡的师母去料理,指望日子能够有所好转。
小摊摆卖着各式各样的点心、糖果、瓜子等,不论高年级还是低年级的同学都蜂拥去买,师母那皱了多日的眉眼总算舒展了许多。然而,他的零售小摊摆了不到一个月就消失了。缘起那个夜自修。按规定,上课时间是不能吃东西的。王老师的忽然到来,我们都措手不及。那个晚上,他进来,嗑瓜子的声音才零星地散淡下去。我们谁也来不及考虑周详应对他的问话,不少同学低下头去。半晌,他扶了扶老花眼镜,轮流看着每个同学的脸,说:“你们从什么时候起,上课时间也嗑起瓜子?”我心中正打鼓,等待他严厉的批评,但他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走出了教室。
次日,王老师家门前的零售小摊便消失了。那天第一节课就是语文。他直挺挺地站在讲台上,望着端坐着鸦雀无声的同学们,像讲述别人的事一样,说:“谁允许上课时间能吃东西了?这在学校影响多不好!难道就因为老师、因为我的家被盗?……要记着,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被盗,但学到的知识,是永远也盗不走的……你们快毕业了,要多学些知识……”
我已经离开得太久太久,逝去的太远太远,那段同窗共读的岁月,那些老师们循循善诱的话语,那片学校门口忘却主人的树林,已然远去。四十年的光阴有痕,流年作梗,当所有清晰的画面都已淡成了记忆里的倒影,心里剩下的全是一种灭顶的温柔的忧伤和疼痛。人啊,很难记住享受,对一次次盛宴的回忆必定是空洞和乏味,你再也不会记取可口的味道和滑喉的意觉,惟有在痛苦的土壤里,才酸涩地生长着记忆的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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