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辉俊
万历十年的冬天,京城格外寒冷,雾气凝霜。国子监司业官轶正六品朝官王弘诲,此时的心上更是结了一层刺骨的冰川。
半年来,他眼见首辅大臣张居正积劳成疾病逝,尸骨未寒,就被皇亲贵族们反攻倒算。罪名是张居正在执掌的“江陵时代”变革数年,蒙昧少帝,损毁圣威,夺情恣权,打击异己,劳民伤财,逐一清算。而让王弘诲寒心的是,新任首辅张四维大人翻脸快过翻书,对张居正的清算更是决绝急不可待。
一声要事相商的急切通传,新任首辅张四维让王弘诲立刻到内阁府衙去,虽然有了多年处事不惊的历练,但改朝换代的惨状轮回,还是让他仍然感到惴惴不安:莫非自己也要受了株连?张居正大人有恩于己,自己决不能做落井下石之事!他来不及考虑周详去如何应对要事相商的对策,就匆匆上路,来到了森严的内阁府衙。
内阁府衙于王弘诲来说并不陌生。三年前的阳春三月,首辅大臣张居正也是有要事找他问话,请他赴约。那时他只是翰林院的七品编修,正值他入仕十四年的年头,是喜是忧?王弘诲心里尚无头绪,忐忑不安就进了府堂。府堂里的官案前静悄悄的,他没有看见首辅大人,却见镇木压着的两张诗笺,随着穿堂风在摇摆,似乎在向他招手前行。
于是,王弘诲禁不住迈出几步,靠前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一页诗笺上是他三年前写的《火树篇》,几乎可以看到全首诗——
玉树银花傍晚妍,春光谁假祝融边。
燎原欲种应无地,幻质能开别有天。
红学石榴全带焰,绿偷杨柳半浮烟。
爃煌烛影金莲混,熠耀萤光翠篆翩。
遂有鱼珠承月吐,真看嶙灼乱奎躔。
影侵上苑灯花畔,声闹昭阳羯鼓前。
千种鳌山增气色,一林炎井似熬煎。
丹书宛转拟衔雀,振木分明似耀蝉。
落英点水俱销铄,钻燧微茫递化迁。
公子流丸非挟弹,佳人拾翠不成钿。
繁华炙手虽可热,零落灰心岂再燃?
不分荣枯随把握,生憎炎冷窃机权。
可怜佳夕当三五,浪费游人几百年。
总为洛阳春有价,花开花落自年年。
第二页他只需看到“君不见,天边日出檐边雨,变幻冰山自古怜”收尾之句,就知道也是自己写的《春雪歌》。当然,这两首诗,王弘诲是可倒背如流的,毕竟也是他火雪两重天煎熬出来的肺腑之声。当时他动笔的初衷,是看到首辅大人教训少帝就像严苛自家的顽童一样,一点都不留情面,怕是日后少帝临朝没有好结果,更让读书人气不过的是,有个别书院散播不当言论,煽风点火,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而首辅大人竟然一刀切地取缔了所有的书院,盛传对读书论道之人要赶尽杀绝,因此他有感而发,耿直的侠骨让他不吐不快。但奇怪的是,此刻他看到案前诗笺上的诗却不是自己的手迹,是被他人誉抄而成。从诗笺纸张的颜色墨迹与折叠痕迹来看,这诗笺在首辅大人这里已经存放多时。时隔三年五载,首辅大人还要兴师问罪,或者秋后算账?
随着几声干咳,王弘诲知道首辅大人出来了,他马上转身迎上去。刚过知天命之年的张大人苍老多了,脸上添了不少皱纹,眼中掺着几缕血丝,可谓他为辅少帝成长呕心沥血,劳苦功高。
张大人让他避去客套,径直问道:“本官问你,当初你为何要写这两首诗来嘲讽老夫?”王弘诲听了并无意外,他敞开心怀说:“草就这两首诗的前后,后生不啻冰火两重天,备受煎熬。照理说,首辅大人辅佐少帝,尽职尽责,众人都看在眼里。可是也有不少王公贵族心里不满。本就不该再给大人添柴加火的。但又担心大人那么不管不顾责斥少帝学习功课,日后反会遭到清算,甚至危及家族……”
王弘诲仍想说下去,却被张大人打断了话题:“而你的《春雪歌》也对本官的作为极尽嘲讽,什么技穷邹衍吹燕律,气骄滕六纷纵横等等就不多说了,难道就不怕本官还你以颜色?”
一连串螺旋式的诘问,让王弘诲百口莫辩,半刻,他才坦然地说:“首辅大人,后生觉得这是士人应有的天职与担当,也恳望首辅大人能从谏如流。只不过后生人微言轻,写了权当练笔,装进书篓,也没有打算当面呈报大人裁量指教。”
“实话对你说吧,你这两首火呀雪呀的讽诗墨迹未干,就有人誊抄给我了。太后希望老夫好好管教少帝,长大后当个明君,这关系到朝廷兴盛,百姓安乐。老夫这片真心,苍天可鉴。而你却冷嘲热讽,叫老夫情以何堪?!但念在你的诗规劝多于讥讽,爱护老夫才是本意,都说王安石宰相肚里能撑船,老夫也是堂堂一个大明首辅,还容不下你一个翰林才子?!”
言毕,张大人从官案上将那两幅别人誉抄的诗稿揉作一团,丢进欲熄未灭的炭炉里,然后,命人备好纸墨,让王弘诲提笔重新写就那两首诗作。
王弘诲欣然应命,他屏气凝神,笔力千钧,先挥毫一首《火树篇》,再泼墨一首《春雪歌》——
苍灵敛手让玄冥,蛰龙始奋玉龙争。
技穷邹衍吹燕律,气骄滕六纷纵横。
四野同云天一色,曦轮晻霭春无力。
瑟瑟初看霰集晞,霏霏旋觉寒威逼。
漫天灿烂屑琼瑰,筛地轻盈糅粉灰。
平铺瓦陇后居上,巧入帘栊去复回。
咿喔误鸡传唱早,仓皇吠犬越山道。
杨花飘泊搅闲愁,流苏零落惊春老。
春老仙人姑射来,细拈六出斗阳开。
净土累将增岳渎,和羹糁就拟盐梅。
鸳甃暗消冰溜仄,翠楼湿透鲛绡蚀。
冷蕊休劳蜂蝶猜,幻葩终避芳菲匿。
不堪心赏滞繁华,肠断莺声殿暮鸦。
何处银杯贪逐马,何人缟带浪随车。
九衢车马矜劝悦,紫貂坐拥金罍热。
只羡风前雪作花,宁嗟日后花如雪。
雪花花雪自年年,春来春去漾流泉。
君不见,天边日出檐边雨,变幻冰山自古怜。
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在同样森严的内阁府衙,同样威赫的官案上,同样是《火树篇》《春雪歌》的两首诗稿,事隔三年之后,又一次映入王弘诲的眼帘,时光流逝,其漩涡转结竟是如此相似。
王弘诲故作镇定,心里却暗忖:莫非自己为张大人令尊写神道碑,张大人让自己参加官史编篡,这些都要受到清算的株连,新任首辅张四维要对他兴师问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看看这是一出什么把戏再做盘算。
却见张四维干咳两声,喜形于色地从官案后屏风走出来,脸上堆着黠笑,他拍着王弘诲的肩膀说:“皇上让人抄没张居正的家,没成想看到了你的慷慨激昂的《火树篇》《春雪歌》这两首诗,看来你城府满厚,修得慧根,早有慧眼,把那个‘老江陵’骂个狗头喷血呀。你的直叙胸臆,什么影侵上苑灯花畔,声闹昭阳羯鼓前;什么不分荣枯随把握,生憎炎冷窃机权;什么可怜佳夕当三五,浪费游人几百年……一套一套的就冲着‘老江陵’射出一支支暗箭?!你还记得前几年本官悄悄给你透露的那老家伙压制你,影响了你仕途的事情了吗?”
王弘诲心里一沉,脸色凝重,刚要说明什么,却被张四维堵住了话语道:“现在不需要你说什么,这两首嘲讽诗就是铁证,说明‘老江陵’所作所为不得人心,也说明你不属于他羽翼下的人,是敢于嘲讽‘老江陵’的国士才子。这就够了,从今往后等着你的都是大好事。”
“当年,你回乡守孝三年有余,耽误了考成法的考核,可‘老江陵’还是让你参加官史编篡,都以为你是他的幕僚,其实不然,与你一同入选庶吉士的同科进士,早就晋升了。”不知什么时候阁老申时行也踱步过来,说:“多年前就有人将你这两首诗誉抄送给‘老江陵’,可惜他不信,否则他整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轻而易举。没想你壮年就有修为,更有骨气,竟将诗稿呈到‘老江陵’的府堂之上!”说着将两幅诗稿卷起来,交到王弘诲手里说:“完璧归赵,日后一切奉命行事即可。”
这时候王弘诲忽然记起,三年前就在这官案前,张大人当着他的面烧掉小人告状的笔墨,让他重新挥毫说的话:“今日让你王弘诲来,就算是求你的原韵原墨,你的书法遒劲有力,不少商贾大亨以得宝为荣,当作珍宝,你写好放在我这里存案,也算是我为你日后要走的路,搭一座便桥!”想到这,王弘诲不啻又一次经受烈焰与冰雪两重天的煎熬,张大人是想保住自己,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他为了苍生,生前忍辱负重,身后还承受身败名裂之罪名,这般天下奇冤,何时才能平反昭雪?!
王弘诲从内阁府衙出来,地上又飘下一层层的雪。等候在门外的师爷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棉袄,他却未感到任何的暖意。
就这样,王弘诲除却了被张居正株连之虞。数年之内,他的勤勉虽然得了跃升,48岁本命年官至二品的南京礼部尚书。然而,朝堂之上,已无鞠躬尽瘁敢于直言的张居正,多的是张四维般欺上罔下的变色龙,他的诸多忧国忧民的建言与奏折,都不受阁老们的待见,更得不到疏于朝政的皇帝的朱批而“留中”,那结在心底的冰川春去冬来始终没有消退。他屡屡萌生退意,万历十七年,在递交第19次“乞休”的辞呈后,他终于在58岁时致仕回到琼州定安龙梅村。他种下的一片松林,400年都过去了,仍郁郁葱葱繁衍生息荫庇后人。这自然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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