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短篇小说)

发布日期:2023-07-06 20:27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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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浩勇


陈鸿民没有想到,他一度貌似和谐如握的生活琴弦,被一次电视采访活动扰乱了节拍,抖出来不和谐的颤音。

他不是那种爱抛头露面的人,家里一切事权都由妻子方桦作主。参加这次纯属娱乐性的电视采访活动也是受妻子的鼓动,那时他未加思索就稀里糊涂地让妻子报名了。

其实,参加电视台现场采访活动时,电视主持人的问题非常简单,先是说到爱情婚姻的几个现实的假设:例如,两个人的外貌决定两个人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两个人的性格决定两个人适不适合在一起,物质基础决定一对夫妻能不能稳定在一起,互相信任决定一对夫妻能不能长久在一起。然后,陈鸿民同妻子方桦都被问到:“假如还有来生,你们还愿意再做夫妻吗?”这个问题前面的十对夫妻都回答得很干脆,都亮大着嗓音说,愿意!像中学彩排列队报数那样整齐划一,规范无痕。当时,妻子方桦看了看陈鸿民犹豫的表情,等着他先回答,显然她没找到默契的答案,或者碍着大庭广众,她脱口说:“愿意!”而陈鸿民怔了怔,凝了凝神,说:“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倒更愿意换一种生活!换一种活法!”他发现妻子的脸色晦暗了下去,将目光投向场下观众席去寻找支持的亮光。

陈鸿民记得,采访现场瞬间静默,很快便暴雨降临般沸腾起来,掌声热烈,叫好声不断。不知道是因为佩服他敢说真话,还是因为他说出了场下许多人多年压抑的心声,现场观众反应像一阵旋风刮过,采访现场涌起一阵不小的躁动。好在主持人很会圆场,很懂得控制场面,重复强调关键词:“如果,我们说的是如果有来生……如果就是一个玩笑般的假设。”主持人双手反复做着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有好一会,现场才恢复了秩序,缓解了僵硬被动的气氛……

采访活动结束,在回家路上,陈鸿民没有说话,妻子方桦也没说话。回到家里,妻子方桦没说话,陈鸿民也没有说话。其实,有好几次陈鸿民都想开口要说点什么,解释一下,申明态度,免得造成误会。可是,说点什么呢?感觉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干脆什么也不说还好。

当晚电视采访活动的场景在第二天的黄金时段播了出来。电视台事先给陈鸿民短信通知,要求各位嘉宾发动亲朋好友踊跃观看。陈鸿民没有任何声张,也没有观看节目,只希望这件事尽快过去。可是,陈鸿民掩耳不等于没铃声,很多人都看了这次电视采访节目,显然也被他的另类吸引。他压根没想到,“换一种活法”很快成了小县城街谈巷议的谈资,认识他的人都将这句话与“陈鸿民”这个人连了线,甚至有不少人说,他那句貌似玩笑般的话映射着当代社会许许多多家庭的现状,值得政府相关部门对婚姻家庭问题重新估量与思考。就这样,他一度循规蹈矩的生活节奏被搅乱了……

陈鸿民偶尔在下班的路上遇见快小学毕业的的女儿佳禾,背着书包放学回家。他停下来,惊喜地迎上去,像往常一样张开臂膀,等着女儿扑过来。可女儿佳禾见了他,却扭头跑开,一边跑一边还嚷嚷:“我妈妈哪里不好,你要换一种生活?你换了另一种生活,我该怎么办?”他一时云里雾里,这是哪跟哪呀?倏地又明白过来,为那场电视采访玩笑般的话伤害了女儿而感到内疚。

有一天,陈鸿民下班进了家门,像往常一样开关柜门,换上拖鞋,放下公文包,却无意间听到女儿佳禾在安慰情绪低落的妻子:“妈妈,我会长大的,你下辈子有我呢,我嫁了人也会照顾你的。”妻子对着女儿破涕苦笑。他走过去,却发现妻子笑得像哭一样。

陈鸿民大学毕业顺利分配到驻地银监会办事处工作,两年后结婚,妻子方桦是他高中同学。其实,在高中做同学时,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交往,连话都没有多说过几句。参加工作后,一次偶然见了面,认起了同学,留了电话。之后又见过几次,都是在同学小聚的场合。一个班上的同学,毕业后上大学、参加工作,就四散了,最后还留在这个城市的,也就那么十个八个人。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说他们两个般配,他心里就有了那么个意思,好像她也有那么个意思,于是两个人就处起了朋友。处了一段,他找不到那种花前月下的感觉。他在大学读书期间曾有过一段热恋,刻骨铭心,但到了最后,花落别家,没他什么事了。他想,大概恋爱和婚姻是两码事吧,婚姻要看缘分,就像田径场上的接力赛,不管前面的怎样激情澎湃,到达终点的铁定是最后那一棒。他实在想不出什么非分手不可的理由,就云淡风轻地继续处。又处了一段,两个人结婚了。婚后,夫妻生活也甜蜜过,也热火朝天过,但夏季只唱了一阵子,一有了孩子,顷刻间又变回云淡风轻了。

陈鸿民不晚婚却晚育,到三十岁时才有了孩子,妻子似乎就只想着孩子和娘家人,已经不考虑他的感受了。如大舅子要做生意,妻子不征求他意见,就把节俭攒下的钱说是借给他,可大舅子不争气,将生意搞砸了,赔了本,还钱的事只字不提。后来有了女儿,陈鸿民就发现妻子还把所有的心思放在佳禾身上,就不怎么理会他了。而娘家人却更多地介入到他的家庭生活里。丈母娘过来带孩子,原来说好带一段就请保姆的,结果一带就带出了感情,说着舍不得还离不开了。孩子上幼儿园后,他说还是请个保姆吧。丈母娘说,花那个钱干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别人带我还不放心呢!继续带着。于是,娘家那几个小舅子小姨子也常来凑孩子的热闹,特别是周末,家里就成了他们的快乐大本营。

自从电视台现场采访活动播出后,陈鸿民上班下班,进出小区,总是步履匆匆,可低头抬眉,不经意间还是会触碰到别人异样的眼神。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人在议论,在戳脊梁骨。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主动跟他套近乎,觅知音,说:“我也有这种想法,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可谁能在这种场合光明正大地说出很多人不敢启齿的心里话?”

有个好心的大爷开导他:“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没见过十全十美的,多数的家庭都是凑合的,谁都年轻过,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一个心直口快的老太更直接,干脆说:“就算有这个心,也不要讲出来呀。你看院里A栋那个阿毛,在家里对老婆服服帖帖,像只病猫,可谁不知道他在外面呼朋引类沾花惹草?就算是这样,人家的家庭不也照样和和美美!”

他知道左邻右舍误会了,只说一句:“你们多想了,不是这样的。”然后,不再申辩,最后还要装出一脸谦虚谢过人家,心里十分抑郁。

省直单位在陈鸿民供职的东海岸小城举办为期三天的培训班,单位领导要他全权负责对接安排会务。一百多号人的衣食住行,会务布置,会场布置,会议用品采购,千头万绪,他应接不暇,忙得一塌湖涂,一连三天吃住都在会务酒店。

培训班结束,陈鸿民几乎累散了架,快半夜时才回到小区大院。望着十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流漾出柔和的灯光,他心里掠过一阵久违的温馨。

在家门口,他掏出钥匙,门里却反锁了,只好给妻子方桦打电话。进了门,他明知道这个时候女儿早已睡下,但还是问了一句:“佳禾睡了没?”

没想到妻子方桦劈头盖脑就说:“你连家都不要了,还在乎女儿吗?”说到女儿,陈鸿民心里愧疚。多少次,他在外应酬,回到家时已是很晚,女儿早就进入了梦乡;次日起床,妻子已经陪女儿上学去了。

他说:“睡下了就好,别影响了明天上学。”

妻子方桦说:“你还记得回来呀?这里还是你的家吗?过去你去出差或应酬在外过夜,还知道给家打个电话,可这次一连三天,你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电话你也不接,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他怕吵醒女儿,也懒得解释,只说了一句,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就捡着睡衣进入了洗澡间。

妻子站在浴房外面,带着哭腔说:“现在你连吵都不想跟我吵了,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我命苦啊——”那夜他没有睡好,也不知道妻子是何时睡下的。

后来到了周末,女儿带着怨气告诉陈鸿民,他不在家的这几个晚上,前两晚妻子方桦都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很晚,节目都没了还不关机,也不知道是看电视呢还是在那里睡觉。第三晚是妻子追查他供职的单位才知道了外有应酬的实情。他明白,妻子是守着电视等他回家,那时,他刚浮上的她为何不打电话问他的念头倏地沉下去,后悔自己没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事情报平安。方桦一定恼恨自己为何不主动打电话回来呢。

因为公务,陈鸿民赴浙江杭州出差三天。这一次,他事先向妻子方桦告知了行程,到了杭州后,他还想起了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打通之后说点什么呢,是问她,你在家还好吗?还是告诉她,杭州的景色很美!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纠结了一会,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起出差的同事说:“老陈,我们都来三天了,从未见你家里打来电话,也不见你打电话回去,如此互信,好羡慕你!”

言者无心,却让陈鸿民生出愧疚。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疏忽或冷漠被别人误解成互信,他心里不由升上一阵压抑的悸动。陈鸿民想,这一次一定要好好表现一下。以前,他每一趟异地出差回来,总会给妻子带件衣服或别的什么礼物;自从有了女儿,每次带礼物,更多的是考虑女儿,玩具啊零食啊什么的,渐渐的妻子就被冷落了。他已记不起来有几年没给妻子带礼物了。杭州是丝绸之乡,他特地在专卖店给妻子买了秋冬两套漂亮的连衣裙,心想,回家后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回到家,陈鸿民期待的气氛没有出现,当他把礼物拿出来送给妻子时,妻子却盯着他看,像盯着一个陌生人,足足看了几分钟才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多少年你就像忘记了我,家里就像旅馆,你就是陌生的过客,你忽然给我买衣裙,让我害怕。你或许是对我心虚了才买的,或许这些衣裙原本就不是为我买的……我不知道你是买给谁的?……”他哑口无言,无法申辩,辨了说不赢,输了成理亏,就懒得说话。

时间过了大半年,陈鸿民还记得,他从杭州买回来的丝绸裙有两套,却未见妻子穿过一次,至于最后做了怎样的处置,他当然不会去自讨没趣了。

没趣归没趣,时光终会流逝,接下来的日子,陈鸿民同妻子还是吵,像天下所有的夫妻那样,为了糊口生计的柴米油盐奔波,因为事业前程的竞争挤兑吵过,甚至把单位里不称心不如意的人和事带回家吵嚷。吵架的时候,心里真的来气,涌上什么念头都有,就不觉都提起那次电视现场采访。他说:“假如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妻子则回怼:“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找个比你更优秀的男人。”但说了之后没人较真,通常是陷入冷战。早上起床上洗手间互相在轮流中等待,中午都在单位食堂用餐不知各人咸淡,当然也少了互通有无,晚上回家,妻子照例锅碗瓢盆交响,他忙着收拾垃圾,饭后妻子抢了电视频道,他低头刷着抖音,然后等着洗衣机停了去晾衣服。这种情形多在一周之后因外界介入,生活才恢复常态。

每次夫妻吵架,基本上都是同一套式。陈鸿民想,女儿佳禾小的时候,丈母娘大舅子都来了很热闹,他却很孤独。如今女儿佳禾初中住校了,家里只有方桦与自己,他却更寂寞了。有好几次,陈鸿民真的动了离婚的念头,但却一次又一次的最后都打消了。最重要的原因有二:其一,孩子还小,转眼初中快毕业了,正在长身体的年岁,一旦离异,孩子茁壮成长的心灵就会蒙上无法洗刷的阴影。忍忍吧,那个年长的老者不是说吗,许多家庭都是凑合着,社会和谐需要忍耐。其二,这些年,他在单位勤勉上进,被确定为后备干部,属于梯队培养系列,其实就是现在,他也已经混成单位里一个重要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他不想因为婚姻家庭的纠纷影响自己的前程,选择忍让吧,双方似乎都控制在可承受的限度里,婚姻不一定当饭吃,但前程仕途在当今社会还可算是改变人生的途径之一。其三,一旦离异,双方父母都会互相声讨或怨怼,有人说过,人有时候可以自私,但或许就是不要太任性,更不能对现实逃避,那叫做一种责任。

陈鸿民后来还听到辗转而来的妻子姐妹们的教唆:“你也太惯着他了!七老八痴,别让他不知东西南北,吃着碗里的还盯着锅里的,满天的鸟他都想抓。他想跟别人有二心,你告诉他,门都没有!”

妻子提出分睡的那个夜里,陈鸿民终于说了:“你别怪我,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其实,我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些……那些想法,我那一会说的意思是,你想的我不能给你,是想让你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没等他说完,妻子抢白他:“你说还会有来生吗?我们来生还会有爱吗?只有你心里明白,你心里那样想,才会嘴里那样说,你自欺欺人吧!”就这样,陈鸿民循规蹈矩的生活节奏彻底变了,他那颗尚有余温的心彻底凉透了。

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日子不会因为人世间的冷暖停下追赶太阳的脚步,陈鸿民与妻子客气如宾又过了三年。

第四年夏天,省直机关人事部门征求陈鸿民的意愿,交流他到邻县一家片区办事处主持工作。他原以为妻子会反对,没想到方桦同意了,却挖苦了他一句:“你自由了,你干什么没人拦着,能管你的只有你自己!我不会耽误你的事业前程!”

陈鸿民也回了一句:“以后你就自己晾衣服了!”没想到方桦噗哧一声笑了。这时候,女儿已读大学了,提出谁都不能用离婚扰烦她。妻子也提升了组织能力,学会了组局打麻将,打发排遣散淡的日子。

尔后,陈鸿民还见过妻子节假日邀引麻将手的殷勤劲,她总是会先邀好第一个人,说:这个周末你一定有空吧,约好在森豪酒店在三零九包厢,从中午一点开始,不会误你一个上晌要忙活的事。然后邀第二个人,有时人家说:这个时间,我既要做什么,还会有什么事,到时再联系,这明显是婉拒了,但她佯装不悟不会意,缠着说:今天有喜兆,你有东来紫气彩头,一定要赏脸!对方只要不是因为不得不之故就会改口应承下来。遇到第三个人应该是确有他事,回应她今天有事缠身,钱再多也不搏了,她仍不屈不挠不放丢,说:中午一点,你都应吃过午饭,人家XX与XX都答应,你不好拂她们的盛情,是有情份才能才会凑到一起娱乐,你别想其他事,及时准备依时到……对方听罢不再坚辞,只会说,好了好的。这就成全四人搭台了。听妻子这般引邀麻将局,陈鸿民连连惊叹,一项娱乐嗜好真是可以改造一个人骨子里就有的秉性。

陈鸿民在邻县供职,他的勤勉很快就打开了局面。但每到夜晚,他端坐在窗户前,临街而望,心灵的底片却走不出记忆的冰川。他开始了文学创作,尝试着写起了小说。

陈鸿民最终没有离婚。他在邻县供职期间,每周往返两地。他与妻子再没有猜忌互疑,不时还见到方桦穿着四年前在杭州为她买的丝绸裙,却一点都不显得旧,还特合适且显得秀逸。在潮来汐去的日子里,他不时从邻县给家里带来土特产等物品,有时家里来了客人,妻子总是客气有加地接洽礼妥,他不由感到很欣慰。

谁也不知道他和妻子曾经每月约定的时光是怎么过的,还是像天下所有的夫妻那样为了糊口生计的柴米油盐奔波,因为事业前程的竞争挤兑伴着嘴碎,甚至把单位里的不称心不如意带回家抱怨式愤愤不平,反正日子又在波起浪散中过了五年。

五年间,陈鸿民已经在省内外文学报刊发表若干短篇小说,个别篇目还获省级文艺(文学)奖项,但这篇名叫《如果有来生》的短篇小说,他不知道如何为这个故事续上最后一笔。这个早在十年前就注定了结局的故事,似乎没有意外的尾声。

在一次女儿佳禾读研期间回家团聚的时光,陈鸿民收到了市电视台寄来的一份调查,调查中写道:


……十年前,市电视台“如果有来生”现场采访中,一百对夫妻中有八十九对选择“来生愿意做夫妻”的已有二十对离婚,而十一对回答“来生不再做夫妻”的没有一对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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