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走,只剩归途。父亲母亲魂归故里,痛苦不仅是失去他们的那一刻,更是想起他们的每一刻!他们在山坡上的两座坟茔紧挨在一起,互相陪伴在一个名叫发泉园的自家的橡胶园里。每逢节假日,回去乡下仍是我蹒跚的归途。这已经成为一种走向故土的神圣仪式。
在家乡这片热土上,我利用周末节假日去寻找远去的时光,梳理我多年繁复凌乱的记忆。与父辈年纪相近的父兄乡亲几乎都去了远方,多少人英年患病早逝让我开始了那并不久远的回忆,特别是有三个已退休的小学老师分别相继来访,我与他们彻夜盘腿促膝长谈,多少悲怆,几许惆怅,无限感慨一齐涌上心头,足使我曾以为已经干枯的内心倒海翻江。
当我再次走进那座久违的岭前小学,看一看从苦楝树叶穿过的阳光,还是那么耀眼,仿佛隔着来世。在无尽的时间隧道里,那么多人就那样,走进去,然后又走出来,而有些东西,我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也许是我天生的多愁善感,也许是骨子里就有的古典情怀,在跟三个已退休小学老师的一次次夜间长谈里,我仿佛独自穿行在迂回曲折的乡间巷陌,那些长满青苔的古老墙垣总是会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时光味道。它们寂静地安放在我的记忆里,陪我走过梦里孤单的旅程。于是,就有了如下的四英岭下故园夜语。
他姓吴,名叫达福,是一名小学退休老师。
他说这辈子最开心的是从新兴中学初中考进东海岸那边的师范学校的那一年。埋在四英岭深山绉褶里的小村慷慨为他壮行,乡亲们自行摆设的宴席比乡村娶亲排场更热闹,不论沾亲带故还是陌路过客都能结伴而来,米饼酿造的热酒对每一个人都添够管醉,席地而坐的席宴先后上了两趟猪肉,人人油光满面,笑容可掬。他说每逢人说起这件事,他总会重复地说,他至今忘不了乡村人凑钱请的长长一串鞭炮,有人爬到高高的屋顶上燃放,时间长达半个多小时,硬是烧亮了夜里的半排天。
他说当初他苦读寒窗就是为跳出农村去城里吃米不再吃谷。可他读的是中等教育,三年毕业后定向回到乡村小学执教。虽然吃上了皇粮,但生活环境没有变,鸡犬声相闻,泥路淋野雨,寂寞无相思,他的婚姻只能在乡村物色目标。上午他还在教室面对孩子射出光亮的目光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下晌回到家,胶鞋一扔脱,衣袖裤管往上挽,捡起扁担,挑起尿桶就往地里扑。他扛起乡下男人所有的活计:耕田,放水,播种,点粪,收割,收仓。大把大把流汗,扯起衣袖就擦。
他头发稀疏,又理得很短,聪明绝顶是对此最好的诠释。大眼镜在他瘦削的脸上很明显地喧宾夺主,两粒蟹珠在像卧蚕的浓眉下炯炯有神。这也成了在乡下最高的学问象征,往往成了乡下因某些事务争执不下而最后妥协寻求裁断的去向。他总是屏着呼吸耐心听完争执双方似乎输不起的对辩,常常搬出他的蹩脚的辩证法:昨天他讲了先有鸡,无鸡怎有蛋?明天他讲了先有蛋,无蛋怎有鸡?其实,他的准则就是不想一场无端的争执变成双方蓄意的动粗。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一个家长不让孩子上学了,他去做家访,两次上门不遇。第三趟他终于在路上堵住了家长,家长说的理由是,他作为山里有学问的老师,挣的比不上孩子出门打工挣的多。他攥着一部义务教育书振振有词地去论理,说了半天最后没说明白,末了只说:书比肉贵!家长抢过他的书狠狠地丢掷在肮脏的地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拉着孩子走了。他一时哑口无言,也狠狠地咬紧牙关,却有些无知所措,愣看着家长推掖着孩子走远了,他才扶着眼镜撅起屁股捡起书本,鼓起腮帮,用力吹吹封皮污沾上的土灰。义务教育法辅导书很厚,书的纸张却像他的身子一样单薄,被风一吹,在他的手里哗哗翻响,敲击着波涛涌起的胸膛……
当然,他也有过受感动的时候。他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不动声色地叙述如下:每逢收割季节,他总是怕老伴唠叨埋怨他“你总是离不开学校,离不开那些孩子,你看人家王详堂,早下海经商,农家活都不用自己忙!”王详堂在小学当教师没几年,就称病上医院开了胃萎缩的证明,转岗在学区当了教工,后又在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全学区师生都钻到那里买学习用品,据说毎天的收入比他10天的工资还多得多。如今他的手头显然松了,逢收割季节,总是从城里请人来帮忙。
每一次面对老伴的抱怨,他总是为缓和气氛,陪着笑脸说:“你说离开学校,离开孩子,我还能干什么呢?人各有志嘛!”“你离不开学校,都说学校放农忙假,可你班上蛮牛雄那帮学生,怎也不见得来帮你一把?”老伴唠叨着挖苦他,不给他反驳回旋的余地。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好像受了侮辱,陡生怒气,可看到老伴劳累而黑瘦的身段,看到前面那片待割的田野,心一软,愤懑又咽了下去。老伴对他说:“听说,你班上蛮牛雄他们家已收割完了,你是他们的老师,你去请他们,要是他们肯来帮忙,只要一个上午就可割完了。”
他听后犹豫了:蛮牛雄他们是毕业班的学生,平日功课就紧,放假又帮家里忙,好不容易休整一下,怎可又烦扰他们?但一想到老伴明天又要在烈日下蒸烤一天,而季节也不等人,他便硬着头皮走出家门。刚走近蛮牛雄家,未进门就听见屋里王详堂的嗓门:“明天,你让孩子们来帮我,有酒有肉,一天每人60元。”后面的话他没听完就拔腿回家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和老伴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田头,却见薄雾中10多个人头在稻穗中起伏。他走上去:“蛮牛雄,你们怎么来了?王老师不是请你们了吗?……”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我们不稀罕他的钱,我们在放假时早约定,等家里收割完就一起过来帮忙……”老伴显然被孩子们的言语所感动,她对他说:“你招呼孩子们收割,我回头张罗饭菜,你们师生今日叙叙情。”
孩子们却婉拒了,他一下子来了气,说:“你们瞧不起老师了,老师再穷,也请得起一顿饭。”没想到,蛮牛雄颤抖着声音说:“我们不嫌老师穷,要是你像王详堂一样去经商,也早富了,但谁来教我们呀?……”他听罢竟一时语无伦次,滚热的东西在眼窝里打转。
他说他在临近退休的前三年,终于当上了小学的副校长,也就更忙了。当班校长不住校,每天晚上五点后便骑着摩托车,“呜”的一声加了油门,按响喇叭“嘀嘀”两声,留下一股黑烟,就溜回县城去了,把次日班级的早操早读都甩给他。他说到他早年的文学爱好,对缪斯也情有独钟,曾在县文化馆主办的《水晶花》发表过数首战天斗地的诗歌,但他最有成就感的是他写的工作文案变成学校建设的动力举措。他说他不知多少次在破旧的13平方米的宿舍里打请示报告,也忘记了在昏黃的灯下写过多少页教学工作建议,但他始终忘不了,每一份报告里的关键词总是要解决拖欠教师工资或改造学校危房的紧急呼吁。
他更没想到的是,坐在县财政局里做预算的是一个复读高考落榜生。学校的危房修改请示报告已上报一年多,但就是没有批复。后来才知道审批的程序是:修造危房的资金要自筹一半,自筹的资金经教育部门验收到账后,财政局才能拨另一半的修造款项。但从学校到学区,要到哪里去筹一半的修造资金呢,所以就一直拖着。而事情的戏剧性转机出现在一次初中同学会。他家里还搁着压草豆除草的事,本不想去,但终辞不掉。他还是去了,见到了在县财政局做预算的同学,一攀谈起初中时掏鸟窝、摘坡梅、摸鱼虾的事,做预算的同学帮忙协调把修造危房的资金扩大了一倍,问题就顺利解决了。
……
撰写这篇《故园夜语》,我断断续续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杂事的干扰是一个原因,慎重是另一个原因。但我不能辜负真诚。写好后,我曾在微信上征求三个退休小学老师的意见,我说明将会拿到公开媒体去发表。他们一致回复,千万不能写他们的真实姓名,特别是不要过分渲染学校的困境,千万不要把后来者吓住不敢来了,其实那些问题早已得到解决。他们都说,小学是基础教育的启步之地,教书育人永远是老师的精神支柱。
我不忍将他们的真实故事写成情节宕荡的小说,那会有人将他们的人生际遇误认为是我虚构的励志。信赖也是一种真情,我不能面对信赖而无动于衷。我答应了他们。其实,吴达福不是一个人的姓氏,而是三个退休老师的姓名各用了一个字。当然文中的人和事也是从正能量考虑综杂揉合到了一起。这些放置在岁月沙滩上的记忆,即便时光蹉跎,岁月侵蚀,所有的完整都成了破碎,依然会在时光的罅隙里,安静地散发出独特的芳香。每逢节假日回去乡下,走向故土,我都明白,茫茫人海蹒跚的归途,芸芸众生奔波的彼岸,永远是魂牵梦绕的滚烫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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