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德才

家乡有条小河叫沟廉溪，清清亮亮弯弯曲曲，两岸树木郁郁苍苍。它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孩童时常问村中老人，老人也只能说从山上来，到海里去。到底从哪座山上来，到哪个海里去？直到1959年我10岁那年认识放棑爹时，他才告诉我们这沟廉溪的源头和归宿。

放棑爹姓啥名谁，至今我仍不清楚。当年暑假的一个中午，我们全村10多个孩子正在浅溪中游泳嬉水，突然从上游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这歌是用海南话唱的，大家觉得新奇，于是停了喧哗往上游望去。拐弯处一串木棑慢慢漂了下来。排头的木棑上，一个用几张大龙葵叶制成的小凉棚里，坐着一个赤身的汉子，手持竹竿，正在高声唱着。我们洗澡的旁边是个小渊，再往下是一个约百米长的浅滩，往往木棑经过，放棑人得下来把木棑拖过浅滩。木棑离我们约50米时，放棑爹停了唱歌，对着我们高声叫道：“奀仔屎（方言，即小孩子）上学读书，听得懂做操口令不？”我们高声应道：“听得懂！”他又高声叫道：“听口令！立正！向后转！”那口令绝对是部队教官的水平，溪中洗澡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我觉得他发口令有点蹊跷，便偷偷往后看。原来这放棑爹的裤子晒在龙葵叶棚顶，当大家向后转时，他急忙站起，从棚顶拉下裤子穿上。其他的孩子不知道，而我却亲眼感受到了这放棑爹的幽默和“狡猾”。原来，在溪中放木棑的人没带过多的衣服，又常要跳下水去排除故障，裤子常被弄湿，穿着湿裤子坐在木棑上不舒服，当两岸青山多人烟少时，放棑人就会脱下湿裤子放到棑上晒干。这放棑爹知道浅滩快到了，得下来拖棑过滩，不料今天这浅滩前有这么多孩子，于是他灵机一动，演了这么一出。

浅滩到了，放棑爹从棑上下来。他30多岁模样，脸庞和身板皆晒成古铜色，身高肯定超过1.8米，壮实干练，浑身充满了力气。木棑共六节，总共有六七丈长吧？领头的木棑前头系着一个绳圈，他把绳圈套到右肩上，再把一条约5尺长、小腿般粗的木棒从中间处绑在木棑前头，像条杠杆，三分之一泡在水中，露出水面三分之二的末端压在他的左肩上。过浅滩时，他用左肩上的杠杆撬起棑头，向前倾斜着身子，用力拉紧右肩上的绳子向前拉。今天的滩太浅了，他拉得很吃力。我对他说，我们这些孩子在棑两边和后边帮你推可以吗？他说那当然好！我招呼孩子们都过来。我担心人多了推得太快，可能会撞到前头的放棑爹，便叫孩子们注意用力。放棑爹却说，怕什么，没事的，尽管推，我这里有“武勒”（刹车）呢！原来他的那条杠杆不但能抬高棑头，在水急棑快时还可抬高杠杆上端，使下端接触地面的部分增加磨擦，起到刹车的作用。百米长的浅滩过去了，木棑进入了下一渊，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们多次帮他推木棑过浅滩，他也多次帮我们把木柴装在他的木棑上，从水上运到桥园墟供销社去卖。我们常坐在他的木棑上，在水中漂一两里路，听他讲故事后再上岸跑回村来。于是我们与他成了“忘年交”，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原来他是位退伍兵，退伍回乡后便在生产队劳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身高体壮气力过人，但在生产队里同一般人一起“扛牛皮”（磨洋工）挣不了几个工分，生活过得紧巴巴的，于是他与生产队签合同外出承包搞副业，到沟廉溪放木棑来了。

他说他是从沟廉溪的源头放牛岭上伐木砍削成桁条木枋后，拖下中平仔溪，放在溪边让日晒几天后，再将半干的有了浮力的桁条木枋扎成木棑，然后顺流而下，把木棑放到山尾海（沙美海）那边卖掉。在沟廉溪打拼两三年了，他尝尽了放木棑的甜酸苦辣。他说沟廉溪是条小溪，在这小溪里放木棑与大江大河中放木棑有诸多不同。大江大河水深流急，放木棑险象横生，在小溪放木棑水较平稳安全一点，可是在深渊中得使竹竿用力撑，遇浅滩得下来用肩拖用手拉。在枯水时节滩太浅了拉不下来，只得将木棑一节节拆下来，搬下滩去，再重新绑扎，其苦无人知晓呀！沟廉溪弯弯曲曲百里长，每天放棑最多走不过40里，天晚了得将木棑拴在溪边树根上，上岸到附近的村子里借锅做饭借宿过夜。往往需在溪中泡两三天才到达山尾海。有时天下暴雨山洪暴发竟将木棑打散，人爬上岸来，桁条木枋却被急流冲走，多日的劳碌汗水付之东流。不过也有顺利清闲的时候。当溪清水缓，坐在木棑上任水流柴，拋钩钓鱼，以歌作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最快乐的是下了雨发了个小洪水。讲到这他却停了下来，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愉悦神色。我们急着想知道他愉悦的缘由时，他却吟起古诗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想不到粗眉大眼、虎臂熊腰的放棑爹还会吟诗。他说，在发小洪水时木棑在水上漂，没了浅滩，不必用竹竿用力摆渡，把好方向既省了力又速度飞快，平时三日的路程这时只用一天时间就轻松到达了目的地，不经历这境况的人是难以真正理解李白《早发白帝城》诗中的意境和感受的。“哈哈哈哈哈……”我们都大笑起来，溪间充满了快乐的气息。

听他囗音，可能是万宁县或陵水县那边人。问起他家的村名，他说：“讲出（来）你不懂，带你（去）路又远，我家在天罩村。”我回来问村中老人可知天罩村在何方？村人笑着说，天下哪个村不是天罩着的？他以四海为家，讲笑话逗你们呢！

暑假过去了，我们上学去了，于是跟放棑爹失去了联系。大约是1964年的暑假吧，那是大暴雨下过的第四天，大水已消退，突然从溪边洗草回来的上村伯姩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溪边的沙滩上躺着一个被大水冲下来的死人，尸体又大又长，头破身肿，怪吓人的，小孩子别去溪边！村里好几个男人听到消息匆匆赶过去，小点的孩子被家人拉回了家，我们几个大孩子不怕，也跟着大人赶到溪边去。这里早就围了好些人，都小声议论着这个死人肯定是个“陆哥”。我们几个孩子挤过去一看，齐声惊叫起来：“是放棑爹！”不知道是吃惊还是什么原因，我们几个孩子都哭了起来。真不敢相信力气又大、水性又好、天天同水打交道的放棑爹竟然溺水而亡！

我们到溪边不久，一位万宁叔也赶来了。他痛哭流涕，反复地向人们诉说着四天前他与放棑爹的相遇，大家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四天前天下暴雨，也是在傍晚，也是在担鱼溪边，这位担鱼到阳江镇卖的万宁叔回到溪边，水已暴涨，过不了溪。他正想在溪坎边的砖灶寮中找地方宿息时，绑好木棑的放棑爹走了上来。他们一打招呼口音相近，便添加了几分亲热。放棑爹问万宁叔可会游泳？万宁叔说他家就在龙滚河边，从小下河摸鱼放钓，怎不会游泳？放棑爹说你这常年挑担之人力大如牛又通水性，怎能游不过去？我带你游过去！万宁叔也想早点游过去回家睡个安稳觉，于是跟着放棑爹下到溪边来。随着放棑爹的一声吼叫“冲！”，他们一前一后跳入溪中。不料万宁叔游到溪心，一个急浪涌过来，他慌了神，连声叫道：“救命呀！救命呀！”放棑爹返过来骂道：“慌什么？你这草包！”他在万宁叔后侧拉住万宁叔的胳膊，一边用力推一边大声喝道：“放开胆量，顺流斜渡！”眼看已游过了溪，万宁叔已抓住了岸边的水央树枝，但他慌里慌张滑了手，被树枝反弹出来。放棑爹再次用尽力气把他推上岸去，不料推力的反作用将放棑爹反弹出来。一个急浪打来，放棑爹的脑袋“轰”的一声撞到溪坎拐弯处的石壁上，便沉入了急流中。万宁叔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放棑爹沉下去，却亳无办法。他疯狂地喊着，又跑到村里去叫人。有几个胆大的男子随他过来，只见茫茫大水在呜咽，已寻不到放棑爹的踪影。可怜一世胆大豪爽的放棑爹，竟旦间命丧九泉。

人们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大家都不知道放棑爹家在何处。尸体已浮肿发臭，不能再拖下去，公社的民政工作人员赶过来，协同我们大队组织人员，将放棑爹抬上溪坎，葬到了下塱角边。

大约过了10年，那位万宁叔才领着放棑爹长大了的两个孩子，把放棑爹的尸骨迁回他的家乡埋葬，让他魂归故里。

是放棑爹的大意失手，抑或更准确点说，是他助人失慎、处事失误，以至搭上了宝贵生命？可惜可叹。但他待人满腔热忱、危难时果敢勇毅的精神，永远令人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