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邦盈

一

刘香找到乡缘包厢的门前，门竟然是关着的。抬手看了一下表，心里就嘀咕了，说好十点钟一定要到，十一点都快到了怎么还没见个人影呢？

正好有一位搞卫生的走来，刘香劈头就问：“哎，这里是乡缘包厢吗？”

“是啊。上面不是写着吗？”

“怎么没有人啊？”

“有啊。都在里面啊。”

刘香一听立马就勾起手指狠狠地敲了几下，接着就推开。真的一群人都来了，都在围着看电视。

“怎么把门关了呢？”

没有人回答门怎么关了，大家都打招呼：“三妹！三妹，你来了！”

“哎！我家老张说好了要送我来，可是一个电话来，他又没空了。就叫司机开车把我送过来。”

“哦。三妹你不是会开车吗？”

“我会开呀，可是我家老张说叫司机送。”

落座之后，看了下表，刘香叹了一下，说：“欢迎啊。真是感谢大家了，四面八方都赶来，咱们兄弟姐妹，真是难得一聚啊。”

大家都受宠若惊，都叽叽喳喳地开口了：“三妹呀真是让你费心了。”

刘香笑了一下，说：“时间不早了，点菜吧，咱们边吃边谈吧。”

刘香说着就伸手在桌子上一个竖着的牌子上按了一下。服务生进来听了吩咐后，出去把一本菜谱拿了进来。

刘香接过来翻了一下，看都不看就说：“你们点吧。”

大家都有点为难。几个人就都翻了一下。后来那菜谱又回到了刘香手上。她把服务生叫过来，一样一样地说了一下。有人插话说三妹不要点那么贵的，简单一点就好了。

刘香不急着回话，而是把菜点完了才说：“吃得了多少呢。我家老张交代了，让我今天一定要买单。”

服务生出去了，刘香“嗯”地清了一回喉，然后说：“大家都很忙，今天能够抽空到城里来集中，辛苦了，但是很有必要。咱们就一个目的，讨论决定怎么庆祝妈生日。再过十天八天，就是咱妈九十三岁的生日了。”

“三妹，不是九十三，是九十。”大姐刘梅一听就做了纠正。

“好吧，九十就九十。”刘香接着说，“咱就一个妈。爸去得早，妈很不容易，养育我们兄弟姐妹一群人。我家老张已经跟我说过了，他说岳母的生日一定要办得隆隆重重，热热烈烈，风风光光，花一些钱是小事。我这么说，你们都可以放心了吧。”

三妹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就是说，钱的事大家不要担心，有她在顶着。

刘家几兄妹，就三妹刘香过得不错，原本在小学当老师，嫁给二婚的张局长后就调到县上了。其他几个人都不怎么样。大哥刘福和老婆李杨花在村里养猪，一般有二三十头。大姐刘梅和老公在山坡上养鸡，一般都大几百或者上千只。二姐刘花和老公在山上放羊，正常也有二三十只。过的都是平民百姓的生活，所以做什么都会考虑钱。

“三妹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有三件事要做。第一，祝寿。第二，喝酒。第三，演戏。”

“三妹呀还是你想得周到。但是——”

“但是什么呢？我一件一件来跟你们说吧。第一，祝寿。就是发表祝寿讲话。我家老张说了，最后还要请村主任讲。”

“啥？就是我们村的黄民村主任？请他讲话？他会来吗？”

“对呀。我家老张的面子，他能不来吗？”

“哦。”

“村主任来不来，讲不讲话，效果是大不一样的。”

“是是是。”大家都觉得有道理，“村主任都来了，还讲话，以后我们家就不是一般的人家了。”

“对啊。第二，喝酒。全村大大小小都喝。还有村干部，还有村上学校的老师。大嫂要通知娘家人，大姐二姐也要通知你们家里人。”

“那——”大嫂杨花大吃一惊，“那得摆多少酒席呀。”

“大概要二十三四席吧。”福哥只是大概地想了一下就说，“按一席一千元算，就得两万四五千啊。”

“大哥你家不是养很多猪吗？”

“都才猪崽呀。”大嫂一听就吓坏了，捉一只就四五百块钱。

“哦。大姐你家不是养鸡专业户吗？”

“是。可是我们养的是饲料鸡，吃不了。”

“是吗？”刘香忽然问，“二姐你家不是放养山羊吗？”

“是。但是现在山羊比较贵，一只要一千多元呀。”

“可以呀，那就捉两只，算你两千五。”

“那，也好吧。”二姐想了一下，说。

“要不，我们家也捉两只猪崽吧，也两千五就算了。”

“两只不够，就捉四五只吧，做烤猪。”刘香回头又说，“大姐，你家的鸡捉不了，你就出两千五块钱算了。”

“要不，我们去买鸡吧。我知道哪里有阉鸡。”

“好的好的。”刘香说，“你们每人两千五，剩下的我出，大约两万吧。”

“三妹你——”

“小事。”刘香说，“还有演戏呢。我想过了，就演琼剧，《张文秀》。要请好一点的戏团。我打听过了，大约一万五。你们甭担心，这钱我出。”

刘香的表态让大家激动不已，纷纷称赞。

“三妹，你真好。”

“三妹，真的太感谢你了。”

“三妹啊幸亏有你。”

“小事小事，几万元。”刘香忽然提高了声音，“主要是要把事情做好。隆隆重重，热热烈烈，风风光光。回去之后大家都要好好准备准备，比如家里家外房前屋后的清洁卫生，还有路，都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那得多少工作啊，请人又必须花钱。”大嫂杨花感叹道。

“小事嘛。大姐二姐也可以回去帮忙嘛。反正你们看着办。”

二

刘福家要风风光光地为老母亲庆祝生日，而且喝酒不要钱，这个消息好像长上了翅膀，几天的时间就飞遍了全村的家家户户。最让刘福和李杨花惊讶的是，村里和邻村有些人还来看望，颜娟婶竟然还拎来了十几枚鸡蛋。李杨花把鸡蛋接过放好后，就回来跟黎娟婶坐。黎娟婶正坐在刘福老母亲的身边，还把老母亲的一只手握在手中轻轻慢慢地按摸。此举好像没有什么帮助意义，实际上这就是爱。表达爱有时很简单，甚至只是开开口动动手。

黎娟婶说：“杨花嫂啊这些鸡蛋好，家鸡生的，非常营养。那些饲料鸡生的蛋，根本就吃不了，腥。”

“是。但是现在比较难买到，市上卖得也贵。”

“是啊，一枚一块多。”黎娟婶说，“以后你一天煮一个给你妈吃，补补身体。”

“好呀。黎娟婶呀真是谢谢你的好心了。”

“没什么，几个鸡蛋。都是鸡生的，不用感谢我。”

其实刘福的老母亲已经老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脸上手上脚上的皮肤全都变成了皱纹，耳朵也基本没用了。好在手和嘴还可以用，可以拿着食物没有多大错误地往嘴里塞。黎娟婶说林英婆啊你子孙要给你做大生日了，喝酒。她竟然说哎，睡就睡，天也黑了。天啊，太阳才刚刚出来，日夜她都搞颠倒了。

黎娟婶走后，刘福就拿出鸡蛋煮给妈吃。中午的时候，刘福发现老母亲咳嗽了，而且咳得很费劲，嘴巴都张好久了声音还是在喉咙里出不来。后来终于出来了，整个人也累得直喘气。

“你看妈这是怎么啦？刚才你给她吃了几个鸡蛋呀？是不是吃多了，噎到了？”

“可能有点多了，我给她点水喝。”

咽了几口水，老母亲就缓和得多了，眼睛也光亮精神了许多。但是她说不想吃饭，只想坐在廊里的凳子上吹风。等刘福和李杨花午休后要出去干活的时候，她又说要睡觉了。

老母亲休息了，刘福和杨花也扛起锄头出去，地里的木薯该除草了。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村委会的文书林明丰打的。林文书说一会黄主任要和几个村干部上你家去看望你妈。刘福一听都吓坏了，连忙向老婆杨花汇报。杨花倒不怕，反而很激动，说：“好啊，咱们赶快回去。”

黄主任、林文书和妇女主任张梅三个人，开着一辆银色的小车来的。从村委会办公室到刘福家不到两公里，路也很好走，但是走路来跟开车来就是不一样，很多人都在看了。

李杨花眼尖，一下就发现张梅主任手里还拎着礼物。是一个红色的薄膜袋，里面的东西依稀可见。是金味麦片、牛奶，还有饼干。

接过礼物，感谢了几句，刘福和李杨花就把黄主任几个人带去看望老母亲。

老母亲住的地方其实并不好，就是正屋上边连着厨房的一间小瓦房。小瓦房与正屋之间是一个小庭院，早年用海灰打过地板的，但是年久失修，已经裂缝不少、苔藓处处，有些地方甚至钻出了小草。小瓦房后面就是山了，有许多很高的树。

几位村干部站在小瓦房的门前喊了几遍，都没有听到回声，里面的光线不好又看得不太清楚，刘福就进去亮了灯。这才看清床上躺着一个人，手还动了一下。接着就是一阵轻轻的咳嗽。

李杨花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大声地说：“妈，村干部很关心你，都拎着礼物来看望你了。”

几个人都进去了，黄主任还在老人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喊了一声树英婆。没想到她却举起手来推开，喃喃地说：“你谁呀？摸我干啥呀？”

几个人一听都不出声了。出来之后，几个人就在庭上坐。

“刘福啊，我刚才摸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对，是不是发烧了？是不是要找医生看一下？”黄主任停了一下，又说，“听说你们要隆重庆祝老母亲的九十岁生日。非常好。孝敬父母是我们的传统美德，应该继承，应该发扬。”

“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林文书也开口了，“黄主任已经召集我们村干部商量过了，可以帮助解决的就尽量帮助解决。”

“也没有什么困难了，只想你们村干部那天能够来。”

“来。当然要来。”

“再一个就是清洁卫生，清除杂草垃圾，打扫道路，工作比较多。”

“这个好办。”黄主任马上就做了表态，“我会跟你们村小组刘名组长说一下，让他发动全村人来搞。还有，我还打算利用这次机会，要求我们村每个村民小组都组织起来，全面搞一次清洁卫生。”

“黄主任啊，村上哪有那么多钱呀？”

“自己做自己的事，花什么钱呀！”

“不过家里的清洁要你们自己搞。”张梅主任也说了她的意见。

“那当然啊。”

村干部们一走，杨花马上就让刘福给三妹打了电话。完了刘福说，三妹问拍照了没有。

“拍啥照？”

“就是村干部来慰问咱妈的照片。”

两夫妻正说着话的时候，刘福的手机忽然又响了。原来是三妹打过来的。

“是福哥吗？你知道那些照片有多重要吗？”

“就是村干部来慰问咱妈的照片？”

“对呀。以后这照片往墙上一挂，你说有多荣耀呀。”

“可是——”

“别说了。我看有个空就回去看看。还有，那些礼物还在吗？”

“在啊。”

“在就好。先别动。还有，你说妈有点咳嗽，有点发烧什么的，这不很正常的吗，小事呀，老了嘛。要是还咳嗽，就买些止咳露什么的让她喝，要是发烧了就让她多喝点开水，或者吃点感冒丸。”

三妹第二天上午就回来了。村干部们也应邀回来补拍了几张不同角度的慰问照。刘香还对村干部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大搞一次清洁卫生大加赞扬。完了就对家里的准备工作认真地检查了一下，肯定了两点，就是请好了当地有名的周传卫厨师团队和考虑好准备摆酒席和演琼戏的地方，就是村东边那片坡地，平整一下就行。不满意的是屋顶和墙角有些蜘蛛网，妈住的地方光线太暗，还有庭院太不像样。她提出的整改意见是房里房外地上屋顶都必须认真打扫干净，妈住的地方最好暂时搬到正屋里，至于那个破烂不堪的庭院，干脆买来好看一点的塑胶布铺上。

三

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地进行着。安排酒席和演琼戏的场地已经弄出来了。那块地方原来有人搭棚有人圈养鸡鸭，还有荆棘灌木乱石，全村人辛苦了一整天才弄出来的。农历十五很快就到了，大家的心情也越来越丰满起来。农历十二这天，村委会要求开展的清洁卫生大扫除也热热闹闹地开展起来。家里的清洁卫生也打扫好了，最让人惊讶的是庭院里铺上了有图案的浅红色塑胶布。不管地下怎么样，那塑胶布一铺上，豪华马上就出来了，气派马上就有了。还有酒席用的一些东西，比如烟、酒、饮料、纸卷、一次性碗筷等都买来放在那里了。还有引人注目的一个地方就是村东荔枝树下，那里已经运来了许多水泥砖，一群人正在那里乒乒乓乓地堆砌简易灶。其实在那里看热闹的老人小孩比干活的人要多得多。干活的大声大气，看热闹的有说有笑，喜庆的气氛已经渐渐显现出来了。

然而老母亲却显得这些跟她没有啥关系一样，出来看一眼都没有，只是呆屋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水能喝几口，饭却一粒都不吃。本来牛奶、金味麦片和饼干就在那里，但是不能拆，村干部送的礼物，大家还没看一眼就拆开吃了，那就没啥意义了。

这天午后，也就是农历十三的午后，刘福去看老母亲，怎么问她都不应，眼睛也没有张开，只看到脖子上的青筋在动。于是喊来老婆杨花。杨花来看后也觉得有点严重，把手伸到鼻孔那里感觉有出气，但是非常弱。摸摸额头，没感觉什么，摸摸手，也没有感觉什么。

“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好呀，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说不定——”刘福都怕了，声音都有点变异了。

“要不，给三妹打个电话吧！”

三妹听了电话，说是既然情况那么严重了，就应该送医院了。但是她强调不能对外人说，谁都不能说，要绝对保密。

不久三妹忽然又来电话，说：“你们收拾好东西，衣物什么的，晚上我再叫120。”

“怎么？为什么要到晚上？三妹呀，现在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了。”

“你们想过没有，大白天120大摇大摆地过去，谁都知道了。晚上去，人家就不容易看到呀。”

“要不，你就叫姨丈开车来也行呀。”

“你说啥？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要知道妈是病人呀。”

“三妹——”

“就这样了。不要啰嗦了，慌什么呢。”

那天夜里十点多，夜深人静，一辆120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刘福家，把他的老母亲接走了。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情况不好并且决定立即送进重症监护病房抢救。办好了有关手续，医生就交代说，你们家属都可以回去了，有什么事会随时通知。

农历十五这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天空晴朗阳光灿烂，秋风阵阵非常凉爽。村前的两棵树上拉起了一条横幅，红布黄字非常醒目：“热烈庆祝刘家老母亲林树英90岁生日”。音乐已经响起，村东边的荔枝树下，一行简易的锅灶一字排开，厨师们已经叮叮当当忙忙碌碌。两个巨大的帐篷已经搭好，顶是拱形的蓝色的，下面非常宽敞，摆放二三十张大酒桌是没问题的。有几个女人正在那里走走动动忙碌着摆放桌椅。戏台那里也有人在忙碌了。架子昨天已经搭起，天亮又有汽车继续拉来材料继续铺搭完善。虽说喝酒的人还没有来，但是喜庆的气氛已经出来了，热闹的场景即将开始了。

刘福和李杨花，还有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也回来了，他们都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看看有没有事情要做。其实都没有，只需要开心高兴就可以。可是他们怎么开心得起来呢，心里都悬挂着一块大石头呢。庆祝老母亲的生日，老母亲却没有在家里，而是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里。医生不让看，不知是死还是活。最受不了的是不能对任何人说。有话不能说，心苦脸要笑，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啊。

九点钟刚过，就有亲戚陆续到来，十点钟刚到，喝酒的人都断断续续地来了。特别是老人小孩，呆在家里没事干就早点出来看热闹。大人们比较稳重，只是走走看看说说话，小孩子就不同了，咿咿呀呀追追赶赶。实际上他们也不是顽皮，而是很高兴，是放飞开心。

三妹刘香回来得有点迟，说好天亮就回，十点半才到。没有看到姨丈张局长，许多人都问姨丈呢，不跟你一起回来吗。刘香说他太忙了，说好要跟我一起回来的，可是天亮的时候接县上通知去开会，就让皮司机陪我一起来。

刘三妹就是刘三妹，头发、脸面、衣服、鞋子，还有包包，梳妆打扮确实跟别人不一样，有点明星的气派，有点富贵的气质。行看了一圈之后，就回到大帐篷下面休息。村干部们来了，村上小学的老师也来了，三妹就让皮司机跟她一起迎接招呼，接着又是互相问候互相赞扬，气氛非常和谐。皮司机也忙，三妹已经交给他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多拍一些照。

十一点刚过，来喝酒的人就基本来齐了。喝酒不花钱，这样的事现在已经不多了，看得出人们的开心好像增加了几分，说话的声音也非常的轻快。其时其景，确实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喜庆满满。厨师们已经挥动大锅铲开炒了，醉人的香味已经到处飘扬，端送菜肴的阿姨们已经开始行动来往穿梭。

酒菜怎么好就不必多说了。按照安排，村主任黄民和三妹刘香在酒席上都要发表讲话的，考虑到人多嘈杂，说多好的话都听不到，所以就改在琼剧开演前。应该说这个改得好，人往戏台上一站，灯光齐聚众目注看，形象好，效果更好。

晚上八点，琼剧《张文秀》准时开演。演出前，三妹刘香和黄民主任分别上台讲了话。三妹刘香的讲话有一句很精彩，就是“咱就一个妈，咱不孝敬谁孝敬。”黄民主任的讲话更是重要，他首先祝愿刘家老母亲林树英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接着表扬了刘家兄妹的好行动，并希望村里每一个人都要像他们那样发扬传统，敬老爱幼，建设美好和睦的家庭。

掌声落下锣鼓响起，琼剧演出马上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