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绍叶

母亲走后那几天，在老家守灵，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人也不见，却总觉得心里烦躁不安，而且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突然想起老舍的一句话：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多少自觉到内心不安的缘故了。原来，身在老家，却没有了双亲在身边，尤其母亲走了以后，更觉处境的飘摇，没了根底。好像只有躲在关于母亲的回忆里，心灵才寻得暂且的安定和抚慰。

于是，母亲生前的点滴一一浮现眼前，让我恍惚觉得母亲仍没有远逝。那天，微信里外甥媳妇关于母亲的话语，得到了亲人们的认同。她说，外婆白皙滑润的肌肤，脸庞干净而少有皱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这跟母亲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媪的身份极不相称，也跟她佝偻弯曲的身段形成鲜明对照。其实，母亲的优雅是从内心透出来的，无私而舒坦，充溢着近乎神性的光辉。

席慕容说过，你怎么能用外表的一切来衡量母亲的心呢？你要知道，所有的母亲，都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一种种族。于是我明白，母亲内心那份优雅，高贵，正是来自于她无私的母爱，她对几乎所有人的慈悲为怀。

西方俗语说，母亲积了德，就会报在孩子身上。我一直认为，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能够在这世上立命，多亏了母亲的恩情与德性。凡事都不可亏欠人，这是每一个有修行的人终生努力的目标，而母亲这个乡下的传统妇人，却用她的平凡人生做了最好的践行。确实，我们想不出母亲这辈子对不起过谁，亏欠了谁，如果说有，那就是她自己了。

不知咋的，很长时间里，在异地，只要想起母亲，总是想起小时候看到的那一幕。一次，我听到家里的柴房传来低低的哭泣声，待进去一看，是母亲背着我独自蹲在那里，双手掩着脸。也许听到后面有人，她一下子站起来，用袖子一抹泪，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红红的眼眶。我问她怎么哭了？她轻轻地说，没有事呢，仔哪里看到阿姆哭啦？母亲早早就失去双亲，也没有兄弟姐妹，16岁的小小年纪就过了门，也没有一个亲人嘘寒问暖，即使有了委屈，也只能一个人往心里吞咽。

在我们还未成年时，印象中的母亲总是闻鸡而起，踏月而归；等到我们长大了，又各在天涯，没有一个守在她和父亲的身边。平日里，当别人家欢声笑语时，只有她与父亲孤廖着相依为命，她却从无怨言。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母亲的腰身似乎一下子就弯了下来。这时我才会想起，当年母亲生下妹妹坐月子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补身子，只有以花生油炒姜母，蘸着盐巴下饭。母亲的身体弯了，生命却升华到一种新的高度。

母亲的脸庞永远是美丽的，她脸上绽放出来的光泽，让我觉得她是广大人间最好的母亲。母亲是端午节前一天摔倒的，其时，二弟还在电话里跟她约好接她回老家过节，约摸过了半小时光景，当三弟打开房门时，却发现她倒在冰凉的卫生间，已经昏迷。送到医院一检查，是重症脑溢血，直接入住重症监护室。我们只能守在病房外，天天祈求有奇迹发生。但病魔是无情的，在经过五天的抢救之后，医生拿出放弃治疗的意愿书，我们痛苦地在上面签下了名字。

当医院的救护车送她回家，还没有回到十几里外的县城，母亲就安详地走了。从她病倒到离世，竟不让我们亲自护理伺候过一天。现在想想，当父亲病重时，母亲看到我们护理的辛苦和疲惫时，她就曾对我们说，我要走的时候，不会这样麻烦你们了。看来母亲说到做到，就是到了生命最后时刻，在弥留之际，也不曾麻烦过我们。母亲，您这辈子就没有亏欠过谁，就连您的儿女们，也不忍心，不舍得。母亲走后，三弟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老人家攒下的钱，包括存折，余款的数额跟她住院时的费用差不多。

其实，母亲还用攒下的钱接济过我们，在我们有困难时，还有三弟买房子的时候，她都表达了一份心意。她平时不舍得为自己花一点点钱，但是为了孩子们的事，却可以倾囊而出，毫不吝惜。母亲一生不曾亏欠过谁，甚至爱她和她爱的人，但却将一份不能补偿的亏欠，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