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小平
多年前的一天,我刚上班就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仔细一看,信来自家乡。信封上的字写得歪歪斜斜,显得很吃力,还涂改了几处,不过一笔一画倒是很认真。我想,一定是个刚进校门的小学生写的。
打开一看,不到一百字竟写了两张纸,还有不少错别字,虽然字句不怎么通顺,意思却是明白的,就是希望我回家,有要事商量。署名陈碧。陈碧?谁家的孩子?村里没有姓陈的呀。沉思良久,还是没有印象,只好问问家乡人,原来是她——辣嫂。
离家多年,忙于工作,过去的一切早已封存。一番苦苦追寻后,记忆的屏幕上,她走出来了。白嫩的皮肤,圆而丰满的脸蛋。眼睛不大,说不上灵秀,倒是常常透出几丝逼人的倨傲。精心打扮一番也有几分动人。她的丈夫在县城打工,一年她要去好几回,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村里就有人说她不安本分。偏偏她有很强的自尊心,加上一张厉害的嘴,惹不得,否则,骂得你狗血淋头。“辣嫂”的外号就是村里人背地给她取的。村里人差不多都尝过她那“辣”味,再有能耐的人也得让她三分。我算幸运,没有被“辣”过,因为那时我是村里唯一一个中学生,她不识字,写信读信少不了要来求我,自然对我要另眼相看了。
记得,她生有一男一女,都长高长大了吧。
当时想到这里,我所有的乡情都活了起来。其实,我也常想家,不过总是在更深夜静的时候。师范毕业后,我留在省城任教,父母也来到身边,很少回去家乡。看着“辣嫂”的恳切请求,我想,我真该回家看看了。
……一个崭新的景象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简直认不出这就是我的家乡。惊诧的脚步踏碎了铺满路面的记忆,化作惊叹号扬了起来。什么时候,多年的荒坡有了如此勃郁的绿树?……
辣嫂的家还是那所旧房子,不过,前前后后种了很多树,树荫下蹲着一群狮头鹅,见来了陌生人便不停地乱叫起来,领头的那只还要咬我呢。我笑了,只听说养狗看门,她却养鹅护家。
门没上锁,主人不会走远吧。我推门进去等她。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仅仅是茶具上方多了一幅奔马图。那马像是一下子醒来一样,猛地向前奔跑,多有气势啊!
一个瘦瘦黑黑戴着草帽的女人进屋来了。我们对视了一下,因为屋里的光线暗,还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她就把脸转过去了。
“哦”,她说,“请坐,是来找……”倏地,她转过头来瞪住我,好一会才说,“哎哟,这不是二叔吗!”
岁月太残酷了,辣嫂昔日的风姿已荡然无存了。此时,我的心里溢出了一种说不清的苦涩来。
显然,她有点激动,忙着想给我泡茶,可是拿起水壶,空的。
“你看我,”她不好意思地说,“唉,一个人顾得了这一头就管不了那一头。”
我们寒暄起来。她嗔怪道:“你现在是大识字人啰,住在城里清闲,还知道回来么!”
“这是回家呀。”
“回家?你还记得这里的家?凡是外出的人,逢年过节都回来,多热闹呀,就是没有你!”
我只有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以为请不动你呢。”
“辣嫂下的调令,谁敢!”
她咯咯地笑起来。
“两个小鬼呢?”
“上学还没有回来。”
“几年级?”
“都读初中了。男的叫‘用功’,女的叫‘读书’,我给取的名。”
“‘用功读书’,很有意思嘛!”
“这次请你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他们的事。”
“他们——什么事?”
“等吃饭后再说。”
“那——信是哪个写给我的?”
“我。”
“你?”
“是啊,你见笑了。我早就知道了,不识字会吃亏,那时我要跟你学就好啦,现在,唉!不识字就好比没有脚,不能走路呀!一有空,我就要他们两个教我。可真难,笔那么小,比锄头还重,还不听使唤……”
一幅两子教母图在我的想象中定格了:静静的夜晚,灯下,桌前,两个孩子陪在两旁,指指点点,母亲坐着,一笔一画,像是在走着艰难的路。
我急着问她:“阿嫂,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别急。你看,”她指着门前一棵碗口大的树说,“像这么大的树我有五万多株。”
“哎呀,你不成富翁啦。”
“不过,”她有点神秘地说,“这些树呀全是给你种的。”
“给我?”
“怎么,是不信还是嫌少?”
好久的诧异。
“现在什么都兴承包,你呀,也要跟我承包。”
“承包?”又是一阵莫名其妙。
这时,辣嫂把两兄妹叫过来:“喏,他们就承包给你啦,那些树全归你,你教他们读书,像你一样读大学。”
“这……哎呀……那行吗?”
“你看看,读了书,行远见广,就看不起山里人了。”
“哎呀,阿嫂,我不是……我是怕教不好他们。”
“我只要你把你识的那些字教给他们就行了。我跟他爸商量过,把他们交给你带去,不听话就打屁股,合同就这么定了。”
哈,干脆!她也懂得签合同了。我又好笑又高兴,就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说:“打屁股可是要疼的哦。好吧,‘用功读书’我带走,那些树是你的心血,你的宝贝,就留着慢慢享福吧。”
我觉得我面前的辣嫂,的的确确已不是从前的辣嫂了。
“你真神!”我说。
沉默片刻,她慢慢地说起来,好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很懒,怕吃苦,这你知道。那时候,打工的打工,办厂的办厂,再也没有人与我闲聊了。我能干什么呢?有人介绍我到农场去承包种树,我以为这样清闲些,可播种育苗我都不会,拿人家的树苗来种又死了……不久,来了一个大学生。他教我种,又教我管。真灵,树长得好可爱。农场看见我的树好,就全都买了去。我这才开了窍,心里痒痒的。我想,我们那里的荒坡不是也可以种树吗?现在我会种了,回去大胆地包下来吧。”
“哪有那么多本钱呢?”
“是啊,开始我去跟人家借,人家有钱,可信不过我,我偷偷地哭了几回,好伤心!可是,哭有什么用?结果我把母亲给我的戒指、耳环全都卖了,索性去请拖拉机来开地。”
“这么多的树都是你自己种吗?”
“还有谁帮我呢?孩子上学,他爸又在城里工作,别人有别人的事。”
“那很苦的。”
“苦,苦啊!我一生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天没亮就出去,摸黑才回来。没办法,谁叫我夸下海口,包下来了,不种上去人家就会更看不起我。唉,你知道么?种树就像养孩子一样艰难,浇水、施肥、除草、打虫子,有时累得吃不下,浑身酸酸软软的,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心里想呀,为啥干得这样苦呢?不干了。可是第二天一早看见自己种的树长得乖,风吹来时,树尾巴摇来摇去,好像是给我敬礼一样。我觉得好笑,那股闷气又没了……”
她甜甜地笑起来,好像她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一个不识字的女人,竟那样倔强又有那样大的胆量去干一个男子汉都难办得到的事情。我想起那幅奔马图,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欣赏,她却很像那匹马。
“去看看我种的树吧。”她有点得意。
我们来到村外一个小土堆上。我真惊奇,就像沉睡多年的大地醒来了一样,曾是寂寞的荒坡,现在已是一片葱茏。看着那蓬勃可爱的的生命,我觉得有一股活力充溢胸间。
“刚才我还说不要呢,”我开玩笑地说,“现在恨不得全是我的。”
“给你呀。”
“你不心疼?”
“真舍不得。心疼还是要交学费。我想买一部拖拉机自己开,那才好哩。我算计着另开一百亩,种果树。”
“到那时你就什么都不用愁了,想吃什么买什么。”
“能吃多少!你不见电视上说这里有多好,那里有多好,我只去过县城,人家说北京更好呐。我呀,也要去看看。”
不算太高的愿望,她却说得那样认真。我常听农村人说,有了钱,吃好点,长寿点。而她,辣嫂,要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算是她的理想吧。
我们来到树林中,那成排整齐的树木,就是血汗的结晶。辣嫂一只手摸着树干慢慢向前走,没有说一句话。突然,她抱着一棵树抽泣起来,头埋得低低的。良久,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那含泪的笑显然是高兴、是激动。
“我这是欢喜,欢喜啊!”
作为老师,我最大的快乐就是看见学生成才,一个耕耘者,怎不为自己的劳动成果而高兴呢?
我注视着她那瘦黑瘦黑的脸,那显然是因为劳累而深凹进去,此时又跳跃着天真神情的眼睛。
我明白,辣嫂刚刚开始她人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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