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伴锋

每一场雨水降世，对我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事情。我总会不自觉地放空自己，透过老屋的百叶窗，静静地望着从屋檐边缘垂落的雨帘，如同一扇薄薄的瀑布，窗外的世界由此添上一抹朦胧，神秘又悠远绵长。老屋门前的草地变得湿润，雨更大些，就会蓄满一地汪洋，雨水表面浮着一层落叶、草茎、枯枝……看似浑浊，实则清澈，清亮透底，宛若碧波淀。大雨过后，天清气爽，屋子周围的草丛里、石缝间，甚至是大树上，就会缓缓溢出一阵一阵的蛙叫、虫鸣和鸟啼，高山流水般，余音袅袅。下午，这些出自大自然的悠扬之声变得更加厚实，时而低沉，时而轻缈，时而如呐喊那般高亢。

每一次雨后，必少不了在水里嬉戏。双脚浸在雨水中，脚下是柔软的草地，雨水的清凉与湿润漫过脚踝，每一次蹦跳，雨水都向上跳跃与攀爬，膝盖、肚子、胸膛……直至全身清凉。那种湿透的感觉，是只有童年才能感受到的愉悦。

兴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对雨情有独钟了。

外省有的人说，海南四季如春，遍地春色，从始至终只有春天这一个季节。可实际上，这是相对于外省而说的。对于生在海南、长在海南的我而言，海南的四季是存在变化的，尤其是海南的雨水，四季分明，各有千秋。

我在乡下老家读的小学。对于农村而言，春天无疑是最美的季节，初春的第一场雨也是一年四季中最为柔软的。她的到来仿佛少女的脚丫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润物无声，雨丝绵绵，又如春天的绒毛从云里飘落，像一双软若无骨的玉手轻轻地拂过田野，轻轻地触碰池塘，再轻轻地点亮花丛中的一抹明媚。她来得温柔，去得也温柔，像透明的丝带在空中摇曳，缓缓收尾，那般丝滑，无声无息。一场绵绵的春雨，宛若海南冬天举行的一场告别仪式，就仿佛说：我走了，春天来了。就那一刹那，万物鲜亮，气息清甜，无论是野花，还是野草，亦或者夕阳与河流，都变得更加生动、更加柔软、更加妩媚。

初春过后便是正式的春天了。那之后的雨水，和初春有所不同。常言道，春雨贵如油，不仅在北方，这句话放在海南同样奏效。往往是在第一场雨落幕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春雨才姗姗来迟。比起之前，少女长开了，雨点初具丰满的雏形，使得这场春雨更加丰厚饱满，落在地上时，开始有了声音。“滴、答”一声，极其轻柔的，缓缓拨开湖面的波纹，圈圈点点圈圈，随之而来的是数不清的“滴、答”，悸动起来了。少女提着裙子跑在乡野间，渐渐累了，喘息着，喘息声渐渐小了，然后——春天的雨就像跑向远方的少女，就这样落幕了。

我走出乡下的小村庄，到镇上读中学。也许是错觉，我总觉得，小镇夏天的太阳比乡下的燥热。不同于北方，海南的夏天是一种内敛沉闷的热，风也好，日光也好，海浪也好，都怀揣着蓄势待发的澎湃。每天步行的路上，我总要祈祷：来一场雨吧！来一场猛烈的大雨！然而夏天的雨比春天的雨还要无序罕见，甚至有时候，一整个夏季过去了，都遇不见一场雨。她有时就像在精心策划一场婚礼，等待良机，盛装出席；有时却又像陷入爱情的女孩，毛毛躁躁，没一丁点儿准备。

海南夏天的雨是最笨重的。通常是在日头最为炙热的时候惊现，好像算计好了，要作为一场能够感动人世的甘霖降下。海南夏天的雨也是最饱满的。这样的雨十分热烈，无数雨珠比文章中的句号还要圆润，紧密地捱在一起，又或是手牵手，又或拥抱着，以这样一种落落大方的姿势呈现。比起用磅礴的大雨来形容，她更像漫天飞舞的零碎海洋，漫天碧蓝。除了汹涌，最能和其他季节作出区分的，就是雨的温度了。夏天的雨，是完整的四季中唯一的温热。这是完全不同于其他季节的。雨珠砸到肌肤上的瞬间，迸开的是温热的水花，仅仅一刹那，雨珠化作无数瓣晶莹的碎片，像绚烂的花一样朝四周飞散，就在这过程中，温热消无，沁凉解暑。

夏天的雨不拘小节，只是有些时候，她会变得十分蹊跷。草草的来一场，非常短暂地窥探一下燥热的人间，仅仅做一个烈火下的过客；偶尔呢，她还会短暂地，断断续续地捉弄一下渴望大雨的人们。

到了秋天，北方的银杏高高托举着璀璨的金黄，遍地都是不染杂色的落叶，宛若暮色跌落，人间彷徨。但在海南，漫山遍野的椰子、橡胶和槟榔毫无变化，有变化的，是远方原本明媚的天色而已。从秋天起，海南的天色变得慵懒昏沉，到了冬天，这种情况更加严重。秋天的雨，是最值得一提的，她既有春天的细腻，又有夏天的饱满，同时兼具冬天的清冷。每一次天色暗沉，簌簌的风声中怀揣着郁积已久的低落与悲悯，那就是秋雨即将到来的征兆了。她是微冷的，是忧伤的，但也仍然是优雅的。每一次到来，总是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地响，像刀与菜板碰撞的声音，轻扣着窗玻璃，然后沿着玻璃表面滑落，交错的水帘像晶莹的丝绸，裹满整个小镇，轻盈而又朦胧。像泪一样，雨花落向大地，蓄满一地哀愁，雨点坠在池流里，富有节奏的“嘟嘟”声响，仿佛一锅正在熬煮的浓稠白粥。雨停之后，小镇湿透，城市为此倾倒；彩虹高悬，是悲伤哽咽过后短暂的平静。

如果说夏天的雨是罕见，需要酝酿良久方才降临，那么秋天的雨就是神秘莫测，让人捉摸不定。海南的秋雨不仅是优雅的，有时也许是暴躁的，甚至有时，她又是极其冷漠的。值得一提的是，海南的秋雨，是夜晚忠实的迷恋者。她常常夜半出现，进入人们的梦境里。假若在梦境中听到雨声，那必然是秋雨自星海而下，窥视人们的梦。往往这种时候，清晨睁眼，一推开窗，就能看到遍地的水晶，“吁吁”的冷风扑面而来，就是离冬天不远了。

中学毕业，我去了离乡下更远的城里上大学。在城里，最大的感受就是城里的雨和乡下的雨是截然不同的，尤其是冬天的雨。

步入冬天的海南，和秋天差别不大，最直观的变化莫过于时间变得很慢，白天变长了，夜晚也变长了。这是冬天给予人们的告示，秋天已过，接下来是冬天的主场了。海南的冬天没有雪，但海南冬天的雨水是四季中最频繁的，每一次出席在冬季中，都像雾化的雪花，带着雪花的冰凉。她的冷比秋天更甚，但她的细腻仅次于春天。她的姿态，总是端庄的，雨丝绵密，坠地轻盈，常常伴随着“吁吁”的风声，如同老妪卧于病榻上的羸弱喘息。这样的风很慢，雨也很慢，或许是经历了一个轮回，早就没了当初的活泼，或热烈与沉稳，就只剩下淡淡的苦涩与清冷。海南冬天的雨虽然算不上柔和，但与北方的凛冽相比，也算得上是一种与众不同。可就是这样的雨，却让许多海南岛民厌倦，认为她的到来带来了寒潮与流感。而我恰恰相反，我很喜欢海南的冬雨。在我看来，她不仅是一年四季中最为成熟的雨，也是最有故事的雨。

冬天的雨后黄昏，尽管比不上秋天的绚烂，比不上夏天的鲜艳，也比不上春天的淡雅，但她拥有其他季节所无法拥有的特点。那种晚霞，如同美人迟暮，怀揣着一种历久弥新的端庄与典雅，虽然皮相衰老，但是骨子仍在，并不输于任何其他季节。看日落的人，望着晚霞，赏着赏着，突然发觉是最后一抹晚霞了，心忽然空洞起来，就只剩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只是，等到这个冬天埋葬，新的春天还会出席。后面还有无数个春天，也还有无数次晚霞。而每一个人，都将重复经历这样的春天与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