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德才

前日与老同学在嘉积银海杂粮馆品茶，吃杂粮夹粑。当用猪扒菜裹着的热气腾腾的夹粑端上来时，那股香味便勾起我19岁那年的一件往事。

那是1969年冬天一个干冷干冷的日子，我和生产队里的几位木工到龙角岭去伐木做桁。进了深山老林我们就分散开来找可做桁的树木去了。我是初学做桁条的，对选树做桁没经验，跑了好几个岭头，一直找不到可做桁的直树。大约是中午一点多，才找到一棵可做桁的斜斜长着的树。要砍树时却发现距树头一米多处的树干上有个鸡蛋般大的洞。听老山工说“头洞一尺，尾洞不要。”就是说树头上发现的洞，可能向树身上蚀上去的大约有一尺长，如果是树尾上有个树洞，由于长年积水，这棵树就从里面一直烂到树根边来了。这棵树外表看起来树干光滑，其实树心已烂，做不了桁了。我砍下一根小指般粗的小树条，往这树洞里向上捅去，想看看这洞是不是只烂了一尺多。不料一捅上去，却把一条在里面冬眠的脚拇指般粗的赤尾青蛇捅下来，掉到手腕上。我吓得脸都青了，急忙甩手把它甩到地上。那赤尾青蛇仿佛熟睡初醒，慢慢伸直身子，却没有逃跑的意思。我手持木条，本想打死它，突然忆起老山工嘱我的话“各行各路，入深山伐木剥藤釆药摘果之人别伤害动物。”我丢下木条，大声呼叫同上山的伙伴，却听不到回应。我想，也许是我寻找树木翻过了多个岭头，距离他们太远了，他们听不到呼喊声；也许是他们已各自砍制好桁条回去了。我更慌了，不敢再砍这棵树，手持大刀匆匆往山下走去。

都说慌不择路，其实深山中根本没有路，我越心急越辨不清方向，结果就在莽林中迷了路。听老山工说，在山里迷路了要停下来，把刀放在地上，绕着刀慢慢撒泡尿，就清醒了。我本不相信的，但在这苍苍莽莽的山中，大呼没人应之际，只能试试了。果然撒尿后心神定了不少，于是往斜坡一直走下去，我记得老山工的话，顺水走就可走出去的。又约摸走了一个钟头，发现了一条山路。我想，上山一次不容易，桁今日是做不成了，空着手回去白白误了一天工太不值得了。生产队当时在种胡椒，需要格木条当胡椒柱，一根格木条就相当一天的工。正好距路边不远处有一棵小桶般粗的漆树，我估计漆树格能有大腿般粗，可当胡椒柱，便砍倒漆树，用大刀削去树皮和树木白肉。大约50分钟，金黄色的格木条就削出来了。

我扛起格木，沿着那条山路走去，不久走进了一个苗族村。这苗村我从来没到过。我想，路在嘴上，有人就能找到路。不料刚进村，十几条狗龇牙咧嘴，凶狠狠地围了上来。我吓得团团转，把格木条从肩上抛下，手持大刀乱舞，我越舞群狗越叫得凶。正在危急之际，只听得一声苗语吆喝，群狗立即退去。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大叔。他走到我身边说：“日头斜西了你才出山，渴了吧？到我家喝点水。”我跟着他进了他的藤叶柴宅。刚进去一股香味就扑鼻而来。他用筷子从蒸笼里夹出一小筐热气腾腾的夹粑，把小灶上铁煲里的鹧鸪茶倒了一大碗，放到桌子上请我吃。他说这是“蚕蛾薏夹粑”，你们汉族那边很少有人制这种夹粑的。那夹粑每个约五寸长三指大，外用蚕蛾薏叶包裹，已蒸成褐色。剥开褐色的叶，里面便露出白中带微黄的粑，椰丝夹心，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我实在又饥又渴又累，一口气吃了三个。他又给我斟满茶。小筐里还有好几个夹粑，但我觉得在别人家里吃人家过多的东西太难为情了。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呵呵笑着说：“我是山里人，知道从山上下来人的肚。土生仔，别客气，都吃了吧！”于是我又吃了一个。

眼看时间将晚，我谢过中年大叔，走出藤叶柴宅。他带好门，跟着我出来。我扶起漆树格木，不料他却一下子接住，扛到他的肩上。他说他正好要到山外稻田边去装老鼠夹，带我从小路出去近一点。“远路鸡毛变成铁。我送你一程！”他爽朗地说。这长八尺多、大腿般粗的格木少说也有90斤重，太麻烦人了。我不让他扛，却拗不过比我高出一个头的粗壮的他。我拿着大刀跟在他后面，走了约一个钟头才走出山路，到了我熟识的大路上。我接过格木，十分激动地感谢他，他却说，山里人帮人一程那是常事，不必谢。我沿大路急走，回到家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听奶奶说，苗家制蚕蛾薏夹粑，做工是非常精细的。先把蚕蛾薏薯洗净，放在臼里舂烂，再将舂烂的薯浆放到桶中，加入清水擦洗，用细漏勺捞出丝渣后让其沉淀，再将沉淀的粉浆压干，用手拍成粑片，在两片粑片间夹入猪扒菜和椰丝，把粑边沿撮合，外裹蚕蛾薏叶，最后放到蒸笼中蒸熟。苗家往往用这佳肴招待贵客。你满身臭汗地从山上下来，大叔把你当贵客，实在难得。

不同民族仍情同手足。几十年来，那位不知名的苗族大叔高大的背影一直存留在我的心中。那蚕蛾薏夹粑的香味常萦绕心头。我觉得那次我在苗家吃的蚕蛾薏夹粑，是世界上最香最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