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我常常想起他，他离世快12年了。

海南著名民间艺人姚宝林。他本名姚振炳，因仰慕相声大师侯宝林，遂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姚宝林”，村人称他为“盲人林”。他也不在意，坦然接受这一称呼。他来到人世间的时候就缺少两只眼珠，两个眼窝始终闭合着从未张开过，白天黑夜于他是一样的。他曾经对我说，他父母带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海南岛刚刚解放，他虽然看不到解放军从海口沿东线公路一直追歼敌军至三亚的天涯海角，但他知道，新生的海南已经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春天。

姚宝林身高不到一米五，面目粗糙，双腮落凹，鼻梁骨高，常年戴一副墨色眼镜，既为遮丑，也为“装个款儿”（琼海方言，装酷的意思），进进出出爱背一把八弦琴，琴身包浆油润。他的牙齿整齐致密洁白，兔子耳，听觉特别灵敏，听人说话时常侧着脸，表情恭敬而肃然。他说话声音特别大，音质浑厚富有磁性。

那年，他的村子里来了位广西女知青，叫阿萍，长相特别俊俏，扎两条长辫子，身高一米六，吸引着无数男人，但她偏偏爱上了姚宝林。那时生产队需要会唱歌会唱戏的人才，姚宝林自学成才，敲锣打鼓、弹琴作曲样样精通，女知青阿萍被他的才华所吸引，两人恩爱有加。可惜三年后，世俗的压力和阿萍父母的反对，这段才子佳人的真挚爱情未能继续下去，唯一留给姚宝林的，是失恋后的隐隐心痛。痛到极深处，他便发疯般喝酒，一瓶喝光了再来一瓶，待另一瓶也喝光，天也亮了，而他还在猛喝，且泪光淋漓。

失恋的那段时间，他除了听广播、自弹自唱外，还自学盲文，后来还研究起厚厚的盲文版《黄帝内经》《本草纲目》《针灸大成》等。他学针灸时光着膀子，足三里穴、太冲穴、膻中穴等穴位，他在自己身上摸索着扎下去。初始经常扎不准，起血点了。他看不见，还扎。周身血点斑斑。村人见了，被吓到，以为他是失恋想自杀，连忙要将他抬去医院，他一个劲地说，不，不，不！结果大家慌乱中出错，他被右侧期门穴中一支银针扎得太深，昏迷了。他在医院躺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

1977年春，仿佛是一夜之间，姚宝林声名大震，他的“一个盲人的琼剧团”大受欢迎。他在亲友的陪伴下，先在琼海各个公社试水，不料引来万人空巷。第二年，他在全岛各县巡演，也是获得掌声如潮。特别是1980年他在海口市工人文化宫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连演13个晚上场场爆满，观众达5万多人次。“献丑了。”姚宝林在台上坐定，正了正身子，调试了几下琴音，手指一弹，立刻就令人感到是个行家。琴声响起，他弹得深沉，连绵，凄婉，如怨，如诉，如泣，声声如一支支利箭，射到每个人的心里。众人凝神再看宝林，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他：乱发飞扬，昂头挺胸，时而引吭高歌，吐字清晰，中气十足；时而右手弹琴，左手中指、无名指压线调音，拇指、食指按扶着口琴吹奏着；时而歪着嘴角表演口技，百鸟归巢、烈马驰疆、清泉流淙……一摆头，一压弦，一弹指，无不潇洒自如，把观众都看得呆了，听得呆了！一曲终了，姚宝林凝然不动，最后一个音符在他的指间环绕盘旋。“弹得好！”“再来一曲！”呼叫声此起彼伏。姚宝林也醉了。此后，他一鼓作气，横渡琼州海峡到海康、徐闻甚至湛江、汕头演出，场场轰动。回来的路上，他又兴致勃勃转到广西北海、桂林献艺，同样引起了巨大轰动。有人粗略统计，整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乃至九十年初，姚宝林举办过大约800多场一个人的琼剧专场演唱会。他演唱的《张文秀》全场戏皆由他一个人演绎，从开头至结尾，全靠他利用口技般的艺术奇才，分别唱出各个不同角色的味道。一会儿他是张文秀，一会儿是女声的三姐，再一会儿又是大姐夫、二姐夫乃至岳丈大人的角色出场。姚宝林一个人随着剧本桥段一路唱下去，高潮迭起，让人听着十分过瘾。海南琼剧传统剧目如《狗衔金钗》《搜书院》《梁山伯与祝英台》等10多部剧，他都能整部戏弹唱出来，且仿得出名角的原汁原味，生旦净末个个鲜活，陈华、红梅、道修、育明、王英蓉等琼剧名家各具特色的唱腔，他都仿得惟妙惟肖，令人称奇叫绝。当然，他也自编自唱民间故事的折子戏。本世纪初，他在老友的帮助下，设计出一架有挂锣打鼓和双脚点击各色乐器的“乐队”大器，他一个人自弹自唱的时候，手脚并用，左右开弓，鼻嘴齐来，让声乐此起彼伏。开演了，“当、当、当、当”“隆咚隆咚锵，隆咚咚锵，锵，锵，锵”随着各种音乐混合声响起，姚宝林倾情演绎的大戏便拉开了大幕，一时万人空巷。

姚宝林的第二个春天，是一位文昌女人，她是姚宝林到哪里演唱她就追着听到哪里的痴深戏迷。从1977年8月追至1987年6月后，她就成为了姚宝林的女人。结婚四年间，她连续生了三个孩子。日子渐渐拮据，奶水也不足，姚宝林便自己推磨、煮米糊给孩子吃，煮好米饭端到老婆床前，演绎一出“我家寒窑虽破漏，夫唱妻随心亦甜”的甜蜜戏码。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生活如戏的桥段在姚宝林身上又一次验证，1992年，52岁的他又一次尝到爱情的苦。女人悄然带上第三个女儿离开了家。从此后，一直到他离世，我都没有看到他身边再有女人作伴了。

姚宝林在海南民间，特别是在琼海的石壁镇，是家家户户连小孩子都知晓的奇才奇人。往人群中坐定，他的一句不咸也不淡的溜字腔的琼海海南话，准会让人发笑。他还能说定安话、三亚话、海口话、文昌话，甚至黎族苗族话和一些外国话，让听者哈哈大笑。这是他长期收听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地方性节目，或与各市县的盲友长期电话闲聊中渐渐学会的。有人上门来求医，生育艰难的，身体虚寒的，腰酸骨痛失眠的，他一一施治，扎针灸，刮痧，拔罐，把脉后下草药，往往也见疗效。普普通通的农民姚宝林，从未上过一天学却全靠自学成才，被人称为“全才怪才”也就不奇怪了。

比如，他不用看手表（其实看了也是白看），就能八九不离十地说出一天的时间节点。为啥有此能耐？因为他通过长期触摸自己的脉搏，就能判断出来。有人不信他有此本事，考他，再考他，他连过五六个关卡，遂信然。关于这段奇闻趣事，1985年的广东《南方日报》曾做过报道。这篇文章是姚宝林独特猜时间的有力证据，从此再也没有人说他是“车大炮”（吹牛）了。

又比如，姚宝林要去挑水，他先空手摸着巷口墙壁来回默数一遍，算出了从厨房到井口是133正常步的距离数据，第一天在没有人带路的情形下，他就能来回自如地挑满桶水回家，20多年来皆如此。唯一失败的一次是1998年，村中的几个小青年偏不信他真的能自己去挑水回家，便想出一计来考验他。那天上午10点钟，姚宝林挑着水桶去担水时，在巷口碰到三个小青年。“炳哥，挑水吗？”“炳哥，日上三竿了，现在才挑水啊？”姚宝林明知他们的问话是故意的，是想打乱他心中默数步数，便不理睬他们，继续往前走。小青年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其中一个捏着自己的鼻子，仿着村中姚宝林最熟悉的三叔的声音说：“炳哥喂，大事不好了——”姚宝林心头一紧，竖起耳朵继续听。“你的小孩在石壁墟上被车碰伤了……”这个时候姚宝林已经走到了井口边，并已默然数到了133步数，这时他却懵了，以为还差一步，便再往前跨了一步，于是踩空了，连人带桶跌进几米深的水井里，直喊救命。玩笑开大了！三个小青年赶紧喊上自己的爹娘，费了好大劲才将姚宝林救了出来。这边厢，三个小青年的父母连连作揖说，对不起啊对不起林叔；那边厢，姚宝林反倒对三小青年说，对不起，我没上过小学，算术不过关，考得个零分。

晚年，大女儿和大儿子是姚宝林的骄傲，时常伴他左右。他甚乐，乐多了就帮人修理收音机、留声机、挂钟等等。他上门服务从不收取分毫，倒是喜欢与主人喝喝酒。酒过三巡，兴起，就反手取过挂在身后的八弦琴，“伊呀伊呀”“咚咚锵锵”地唱戏，唱词随曲调脱口而出，奇文妙句皆出自他心中机杼，颇有阮籍等竹林七贤的味道。最终也是因为酒，仅仅62岁那年秋，姚宝林唱尽人生悲欢世态炎凉的琴声，便成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