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续)
继父是在我十岁那年走进我的生活的。
我想要个父亲,是那次在镇上看琼剧之后的事。那时我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吧。小镇上来了市琼剧团,许多人家在太阳没落山之前,早早就搬椅搬凳到剧场占位子。母亲却没有。她很忙,家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家务活都靠她一个人操持,没个帮手。她带着我到剧场时,戏已开演,戏台上一个蓄着长胡须的老翁絮絮叨叨地唱着。前面的场子密匝匝坐满了人,没座位的就只能站在后面。
母亲抱着我站在后排观看。一开始,站在后排观看的人零零散散,但渐渐的人就多了起来,挤挤挨挨,母亲和我就被挤到后面,看不见戏台上的演出了。后来才知道,挤到前面去看戏的人,很多都是想回眸看看母亲。母亲开始似乎也不觉察到什么,人多被挤后,感到不少人挤到前面去又回过头看她。她生怕多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端,就说:“宏儿,我们回家吧。”
我懵懂不知事地闹了起来。人群中有个像我一样年岁的孩子,他被大人高高举起,两腿夹着大人的脖颈,跨坐在双肩上,这个坐姿在我们那里叫“坐公棱”。那个孩子坐在大人肩头上,随着戏台上铿锵的锣鼓声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不亦乐乎。我羡慕极了,闹着也要坐公棱。母亲说:“你没看见吗,那是爸爸才能干的事,妈怎么让你坐公棱呢!”我说:“我不,我就是要坐公棱!”
这时,不知从哪转出一个叔叔,那个叔叔说:“来,叔叔让你坐公棱。”旁边就有几个人起哄:“宏儿,快爬上去呀,坐叔叔公棱呀!”我晃动着手脚就要爬上去。母亲顿时感到躁得慌,脸胀得通红,一把将我拽过来。不顾我的哭闹,她唠叨着一路将我抱回家去。
这件事我其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母亲跟我提起这件事时,我已上小学三年级了。我说:“妈,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母亲说:“你是不记得了,后来还有好几次呢!这事不知道怎么传开了,镇上先后有几位叔叔来到我们家房前屋后转来转去,要你坐公棱,搞得我一次比一次尴尬,下不了台。”我不以为然,说:“那有什么呢?是他们愿意的。”母亲却郑重其事:“说得轻巧,你要是坐了他的公棱,我就得让你叫他爸爸!”我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母亲这个时候为什么要跟我提起这些事呢?
那段时间里,家住在后街上的一个女人常上我们家找母亲聊天,而且一坐就是大半天。她常穿碎花衣裳,打扮得有些花枝招展,一进门就说:“哎哟,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好像很关心我们家似的。母亲请她坐下,那态度不敢怠慢,但也不是很热情。她们闲聊时我就在一边做课外作业。
“食品站那个肥爹,你要跟了他,大碗吃饭大块吃肉,日子会过得很滋润的。你为什么就看不上他?”女人说。
“那个人你就别说了,总是邋里邋遢的,让人看着不清爽。”母亲的口气有嫌弃。
“中学里那个姓王的老师呢?人很清爽吧,又知书达理,你为什么不答应人家?”女人俯在母亲的耳畔,小声说。
“……”母亲忙着手中的活计,就是不吭声。
“还有公社那个姓李的干部,当时跟你提起你不答应,现在人家升官了,已经是个主任了。”
“……”母亲拢紧耳边撒下来的一丝毛絮,还是不说话。
“唉!”女人叹了口气,似乎很惋惜,又说,“你呀你!你知道你错过了很多好机会吗?”
“我也知道,但还是……以后再说吧。”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淡然,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十岁那年,母亲终于往家里领来了一个叔叔。他的头发稀短,后来不知怎么就秃顶了,两片嘴唇抿得很紧,像不轻易说话而守口如瓶。母亲还让我叫他爸。我这才有些明白,前些日子母亲怎么会有兴趣提起我小时候要坐公棱的事。可我已经长大了,早就不想坐公棱了,现在才领回这么一个叔叔,有什么意思嘛!
那个叔叔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七斤猪肉,一个装得鼓鼓的手提篮,里面包裹着九斤腐竹和粉丝,这是小镇上上门问亲的传统规例。那七与九两个数字是有含义的,就是民间所说的“七成八败”和“九成十猜”。叔叔的手里还有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什么让人好奇。
我不愿意叫一个陌生人为爸,嘟着嘴没拿正眼瞧他。“你倒是叫啊!这是你爸。”母亲看见我不吭声,脸含尴尬,不高兴了,“这孩子怎么会这样!”
那个叔叔“嘿嘿”地笑了笑,说:“一时叫不叫的没关系,不要强求孩子。”他把猪肉、腐竹和粉丝递给母亲,接着打开纸袋,然后递给我。纸袋里有一些威化饼干、一些椰味糖果,这些东西我一见就口水直流,无法抵抗。那时候,这些物品可是稀有之物。
最终,我还是叫了那个叔叔一声爸。那个叔叔就是我现在的继父。可是,一直以来,当面我会叫他爸,要是与别人谈起,我还是称他为继父,好像要撇清什么。具体究竟要撇清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日出日落,一晃七天过去,日子过得很快,让我过得不知所措。母亲走了,秉持俗规习例,陪伴母亲的大立柜和梳妆台必须舍弃,我唯一能告慰母亲的是:母亲的坟茔就在父亲的旁边,山坡上的两座坟茔紧挨在一起。母亲在父亲离开46年后,与父亲又终于聚在一起了。
老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宏儿,你妈妈走了……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唠叨了……”继父痛哭失声。他坐在门槛上,看向远处,人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苍白的脸上沟壑更深,两行老泪披挂流连,憔悴的脸上重叠着失眠的倦意。
在城里,我买了120平方米的商品房,首付时资金有缺口,母亲卖掉了小镇上一块地。起初我反对:“从长远计,那样卖掉划不来!”母亲却说:“卖地算什么,为了你,我卖血都可以!”我城居的家里清理出一个单间,那是给母亲的,如今我打算让继父去住。继父嗫嚅了半天,磨蹭着鞋底,没有说话。我说:“你强着不进城去,别人就要看我的笑话了,也会怀疑我没有孝心。”我说得近乎要挟,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继父沉吟一下,还是婉拒了:“宏儿,我觉得你母亲没有走,或许是她出了远门……有你母亲在这儿,我哪里也不去……有空你就常回来看她……”
“那我帮你请一个保姆吧?照顾你的起居。”我不想继父一个人独自居住在小镇上。
继父说:“别担心我,别为我多想,我会照顾自己的。我不会孤独,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起你的母亲……”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鼻子一酸:其实,母亲这辈子对继父没有爱情。她在那本天蓝皮的笔记本里写道:
“那几个都是好人家,不是我看不上他们,而是我心里过不了那道坎。我觉得我很难将爱情再给第二个人了。我有很多忧虑,最大的担心是,如果我不能将真爱给人家,时间久了,日月一长,人家还能接受我们吗?……”
在笔记本的在一张折页上,母亲写道:
“明天我要往家里领回一个人,做宏儿的爸爸。我感到好难,撑不下去了。培育宏儿,我需要一个人。我觉得那人是个好人,跟他生活在一起应该不会有各种担心。希望我们家今后和睦相处……”
其实,我在读母亲的日记时,有一种无法诉说的情怀震撼了我:当年,母亲遇见继父之前,亲戚好友就开始张罗她后半辈子的生活。其中不乏条件优越、生活宽裕的人家,就像公社里那个姓李的干部,后来他另娶了一个并不可心的女人,却为他生育一个可爱的男孩。甚至有暗恋母亲多年的同窗,中学里那个姓王的老师,在读中学时曾给她送过手绢。亲戚好友和善地劝母亲,说这么好的人家你看不上,你要找什么样的人呢?别把自己一辈子耽误了。
而母亲最后却违心地选择没有爱情但不需要添加孩子的继父。母亲是生怕她感情的琴弦一旦被拨动,会冲淡她对父亲的一往情深:父亲在母亲的心中永远定格在25岁的花样年华。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和继父相敬如宾,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可总会让人有一种客客气气的感觉。
继父和母亲相濡以沫,母亲以她独特的方式剪裁着他们的生活。继父也默认了,母亲裁出什么样的方式,继父就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们结伴而行走过每一年的春夏秋冬。继父原来抽烟很浓很厚,经常在更深夜静时分,他独坐阳台上的藤椅发狠地抽烟,几乎把自己罩在浓雾里,似乎要把自己包裹起来。后来受了风寒咳嗽不止,几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憋呛得通红。母亲一个转身哆嗦,继父就永远丢掉了陪伴多年的烟蒂。继父本来酒瘾特大,不论桌上什么菜肴,酒杯不离席,后来他的一个远亲酒后驾车出车祸,母亲只说了一句闲话,他便滴酒不沾。
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上,母亲写道:
“今天是母亲节,他提前下班了,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肴。开饭前,他忽然从身后伸出一朵淡黄的野菊来。花,多少日子没人送花了。除了工作上获得荣誉受到奖励外,在新婚蜜月的日子里,也没有人送过我鲜艳的花。我又感到身体里有某种冲动,感到脸上被点燃般的那种发烫。我感受到他的真诚,我接过了花,久久地捧在怀里。”
……
继父穿着一件灰蓝色衣服,那是我前年在城里买了捎回的,继父穿着总是显得很阔大,同时也让人觉得他的干瘦。继父的眼眸里有湿亮的光,他颤抖着声音,说:“宏儿,我知道你孝顺,也知道你心思,人咋着都是一辈子,自己认准了,别听别人说什么。这阵子,我寻思了许多……我深知,你母亲这辈子有很多理想,我却不能帮着她去实现,我没有护好她,对不住她……可她还是同我生活了一辈子。你母亲在这儿,我这辈子就在这儿守着她吧!”
“咔嗒”一声,我忽然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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