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德才

那天在故乡偶遇从广东返乡的老朋友，茶聊间他谈及当年曾经在他们下陈村劳动过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问我可记得那个“阿波”？时隔半个世纪，然他一提起名字，那位快言快语、黑瘦黑瘦的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形象立即涌现脑际。

1969年，17位潮州知识青年下乡到我们大队，原先住在下陈村，分散借住农家各户。暂住尚可，时间一长就发现有诸多不便。当时我们苏区大队在记秋岭上办了一个经济农场，住的虽然是茅草房，但有小单间住宿，有集体食堂用餐，比分散寄宿农户好多了，于是大队便把17位知识青年集中到了经济农场。阿波是同他姐姐一起下乡来的。他姐比他大三四岁，20出头，黑胖黑胖的，显得比较成熟。她十分疼爱弟弟，老是用潮州话叫着“阿波！阿波！”所以全场的人最先认识的知青就是阿波。农场的劳动大多是肩挑手提的力气活，用锄用刀操作那是经常的。“阿波，慢慢挖，别挖着脚！阿波，慢慢砍，别砍到手！阿波，挑少点，别扭了腰！”姐姐总是担心着弟弟，可这弟弟偏偏是个倔小子，争强好胜。农场的劳动，有许多是有定额的。锄胡椒草，每人每天必须锄30株；挖橡胶坑，每人每天要挖12个；砍山，每人每天要砍16平方米。不完成任务，评工记工分时就只能是低档次的工分。我们这些从小就劳动惯了的回乡青年，完成这些劳动定额易如反掌，但下乡来的知青们脚皮薄手肉嫩，使尽了吃奶的劲儿仍难完成任务。傍晚收工回来，不是脚皮被荆棘划了好几条红道道儿，就是手掌被磨破，生了好几个红泡泡儿。“阿波，我们心甘情愿拿低工分吧！胳膊别跟大腿比！”晚上姐姐总会用棉花蘸了碘酒，给弟弟的伤痕消毒。

“我就不相信豆腐是麦做的！他们能做到，我也能做到。”给弟弟擦伤痕时姐姐老是皱着眉，弟弟却没事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波不怕困难，不懂就学，以坚强的意志、百折不挠的毅力战胜了不少困难。脚皮磨厚了，手茧练硬了，老场员能做的工种，他都会做了，并且做得又快又好。他平日大多赤着身，头上戴顶潮州笠，身上披条长长的潮州帕，浑身上下被晒得黑乎乎的，结实干练。

为了解决知识青年住房问题，县人民政府拨下专用款，批下了一些杉木桁条指标。我们农场只要土法烧制砖瓦，就能建起新瓦房。于是农场组织十个青年组成一个砖灶小组，借了内园生产队的砖瓦灶，请了个砖瓦灶师傅，传授制砖瓦坯子和放火烧制砖瓦的技术。阿波不怕吃苦，报名去搞砖瓦灶。晒烈日、受火烤的时间更长了。他肯动脑筋，耐心观察，后来竟成了制砖瓦坯和掌握烧制火候的二手师傅。农场每个月有两个休息天，为了尽快完成烧砖瓦任务，农场要求每个场员不管平日是干什么工种的，都得利用中午、傍晚或休息日的时间，在这个月里上山砍木柴800斤，挑到砖瓦灶去供烧制砖瓦用。那天阿波上山砍柴时，发现国营农场开荒队烧山开荒留下的树木枝条。那些枯叶已烧成灰烬，但大批的树干树枝尚存。开荒队用推土机把这些烧得黑糊糊的树干树枝推到一边堆成一大堆，估计有三千多斤。阿波找到开荒队的领导，请求让他把这一大堆木柴挑回砖瓦灶去烧砖瓦。那位领导了解到阿波是位知青，便同意了。阿波抓住机遇，赶忙把木柴搬放到几百米外的山沟旁堆起来。那夜他一直搬到月上中天，硬是把那几千斤木柴搬完才回来。他是赤着上身的，那炭灰沾着汗水，把他的脸、他的全身都染成了黑色。夜半回来，连他姐姐也认不出这“黑人”了！自此，场员们都戏称他“黑波”。

黑波确实不简单，他学会了好多农活，对公家的事总是尽心尽责，力求做到最好。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大队农场建起了几排瓦房，大家都住进了新瓦房。后来大队安排我回苏区小学当民师。他因工作有成绩，多次获上级表扬和奖励，大约在1971年末吧，他被推荐到石碌铁矿当了工人，后来按政策返城工作。时间已过去了半个世纪，我们失去了联系，当年与知识青年在大队农场一起生活、一起劳动的情景都逐渐淡忘了。

“黑波还在海南呢！他年前打电话回下陈村向乡亲父老们问好，他还问到你呢！”老朋友的话让我吃惊不小，我从他那里拿到了阿波的电话号码，当天傍晚就拨通了电话。

“阿波，你好！我是苏区大队的……”

“呵！呵！陈老师好！你的声音一点没变，我一听就听出来了。”

他快人快语，把与我分别后的情况告诉了我。

他到石碌铁矿后，仍是非常积极地工作。但越到后来他越感到人要真正把工作做好，单靠蛮劲是不行的，得有文化知识，得掌握技术才行。于是他重新找来书本，在劳动之余努力读书。他努力考取了多项技术证书，不久由铁矿的一般工人转为技术工人。后来因工作成绩显著，当上了干部，2013年退休。现今他与儿孙们住在一起，其乐融融。

阿波说，他经常用他的经历教育儿孙们：奋斗是一个人成功的根本。不要埋怨外在条件，只有充分认识和利用外在条件，把自己的内在动力发挥到极至，才能真正挖掘出一个人的存在价值。他把当年同他一起吃过苦的人当做人生最珍贵的朋友。退休后他曾几次回过当年下乡的苏区大队，与下陈村人经常电话联系。他感恩当年教给他劳动知识的老农民。他说，当年在乡下流下的汗水，给他后来的人生路铺满了黄金。“我对当年的知青生活无怨无悔，反倒觉得珍贵无比！没有当知青的磨炼，就没有我阿波的今天。”我想，阿波发自内心的感悟是不无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