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伴锋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拆了那架纸飞机，会是怎样的结果。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院子里的郁金香尽数盛开，散发着一股令人心醉的幽香，天边泛着黄、橙、红三色霞光。

黑色轿车驶进隔壁院子，车上下来一名少年，身形清瘦修长，穿着黑裤子、白衬衫，气质淡得出尘。

他瞧见我，冲我微微一笑。我慌忙颔首，慌忙低头。笔在纸上游走，心思已游离至窗外的盎然春意里。

天色暗了又明。临上课前，班主任介绍一位转学生。我抬头看去——是他！他向我走来：“我叫李剑，能坐你旁边吗？”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李剑的母亲温文尔雅，常来串门，日子久了便与我的母亲无话不谈。我无意间听到些秘密：李剑与我同病相怜，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李阿姨工作调动频繁，这是她第七次搬家。

相识月余，我仿佛在李剑身上看到我的影子，嘴拙、内敛、忧郁，享受宁静。李阿姨找到我，请我帮助李剑适应环境。我向来不善拒绝。然而过程并不轻松。李剑孤僻，我试图接近他，他总视而不见。我鼓足勇气：“李剑，你不想出去走走吗？”他默不作声。我有些气馁：“我们是同桌吧？”李剑抬头，眼里含光：“是。”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他的痛苦与纠结。日渐熟悉后，李剑总算敞开心扉，与我接触。

距学校八百米有个人民公园，有不少小贩。放学后我习惯在那儿待上一会儿，倒不是馋那儿的小食有多香甜，而是贪图那里的安逸。这是我的秘密。

这次不一样，我带着李剑来了。

“阿姨，两份糖水。”

端着糖水，我们寻了处石椅坐下，吃着聊着，谈喜欢的音乐，聊彼此的趣事……李剑问起我的理想。我说：“考上大学。”李剑诧异：“就这么简单？”我反问他：“你的理想呢？”李剑说：“希望不要再搬家了。”“是因为喜欢这里，对吧？”李剑摇头：“不，是因为我喜欢的人在这里。”我瞪大眼：“谁啊？”李剑却不说。我想一定是陈萍吧，她是班花。可为什么我的心空空的？

后来，我们一起参加了折纸社，第一堂课学习的是折纸飞机。李剑不会，捧着不成型的纸飞机来我跟前：“能教我折纸飞机吗？”我笑着点头。空闲时，我就教他折，然后拿到人民公园去试飞。纸飞机横跨夕阳，飞越树顶。我指着纸飞机说：“看，按我说的来，就能飞了。”然而李剑的手工出奇差劲，无奈，我只好周而复始地拆解、重组、讲解、拆解……

那段时间，人民公园里总有一架纸飞机无数次坠落，又无数次起飞。

某天，我突然产生了容貌焦虑，第一次在意自己的容貌。我取出鲜少使用的镜子，对着自己照了又照——果然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我彻底泄气了，趴在桌上生着闷气。近些日子，李剑与陈萍走得极近。我心里一阵酸涩，好似被抢走了什么。

有东西忽然扎在我头上。我捻起一看，是一架纸飞机。“你看，我的飞机也能飞了。”窗子对面的李剑说。我吐槽：“这也太丑了！”分明是砸过来的，算哪门子飞？我叹了一声，熟练地拆解并重组纸飞机。两个月来，我对这种“手术”已然得心应手。

我将纸飞机掷回去。李剑接住，扁着嘴说：“为什么我折的飞机总是没你折的好看？”我笑了下：“因为你笨呗。”

那天，天黑压压的，鲜少降雨的城市竟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李剑没来上课。我经过办公室，听到老师交谈，大抵是李剑将要转学。我瞬时呆住，心若雷雨，静不下来了。

大雨连着下了两天。我浑浑噩噩，正懊恼着，一架纸飞机闯入我视线，就听李剑说：“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抬头去看，雨竟停了。我问李剑：“听说你要转学走了？”李剑“嗯”了一声。我低声问：“什么时候走？”李剑说：“后天。”他没有解释，我也没有追问，好似彼此的默契。

我盯着桌上的纸飞机，还是一样的丑。我默默存了起来。我想，兴许是最后一架了，给友谊留个纪念吧。

不久，李剑搬走了。我升了高三，紧张的学业让我短暂地忘记了这段酸涩的回忆，直到陈萍来找我：“你和李剑还有联系吗？”我摇头。陈萍瞪大双眼：“啊，他没和你表白吗？还是说……你拒绝他了？”我看她：“什么意思？”陈萍说，李剑喜欢我，班里属他与我走得最近；有段时间李剑常去找她，向她讨教告白方法；她建议李剑写情书。

我怔住了，李剑怎会喜欢我这么普通的人呢？我苦笑着：“不可能，你骗我的吧。李剑并没有给我写情书啊！”

是啊，李剑并没有给我写情书啊。

高中毕业，我如愿考上大学。母亲提起搬家。收拾行李时，我翻出了抽屉底下的纸飞机。我想起来，是李剑临走前给我的，我一直存着，如今却黄了皱了。

我娴熟地拆开纸飞机，想着重新折好。突然，我呆住了，满是折痕的纸张上竟压满修正带涂改的痕迹，几行字迹沉甸甸地压出纸张的形状：

“我有话想和你说。”

“明天下午四点，我在人民公园等你。”

“你会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