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春天约定(小说)

发布日期:2024-08-06 09:49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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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浩勇


暮冬的傍晚,天开始放晴了,寒风依然刺骨透凉。街边的紫荆树耷拉着枝条,淌着水;街上行人稀稀散散,少了向晚的喧闹和吵嚷。远方偶尔传来三两声车笛声,软绵绵的也不高亢。街面上的浮躁趋于沉寂而安详,不少商家的店铺已开始打烊了。

冬日里,这座亚热带南方城市是一个如梦的季节。

张新仅穿着一件不挡风的风衣,随着裹着羽绒服的胡强走在街上。张新皱着眉头嘟囔:“这倒霉的天气!”胡强忽然停下来,仰头看天,叹道:“啊,这天气比前阵子整天阴着,好多了!”

胡强领着张新在桥头火锅店门前站住。其实,附近并没有河也没有桥。胡强说:“这里怎么样?我们在这里吃?”

张新迟疑了一下。胡强就抬腿又沿街道向前走去。张新只好跟着,他不知道胡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引力,多年来召唤自己和他形影相随。他和胡强认识是在朋友的饭局上。那次在宴席间,胡强几乎不动声色,比他的话还少。待到大伙耍起酒疯互敬,胡强仍是最好的听众。有好事者欺张新不胜酒力,企图借势灌醉他。吵嚷之间,胡强竟横身夺过酒杯往好事者嘴里倒。这让张新一下子就记住了他。

对街一间咖啡厅正有顾客进出,那扇茶色玻璃门时不时张开了,又闭上了。一开一合之间,可见门里两个穿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笑容可掬。

这回胡强问也不问张新,拉着张新从斑马线上横穿街道,走了进去。咖啡馆里的气氛一下子同外面隔开来,让张新觉得改变处境并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本来下午他在电话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但最后还是抵不过胡强的死缠烂打。出门时,张新从门后随手拎起一件发皱的风衣就来了。

张新随着胡强来到一张临窗的桌台边坐下。胡强从色泽鲜艳的酒水菜单中抬起头,点了一份牛排,然后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张新。张新说:“我要一份扬州炒饭。”张新腻味牛排血淋淋的六成熟,而扬州炒饭香气扑鼻,色泽诱人,对他来说是一道难以抗拒的诱惑。

“多半年不见,你还是喜欢这一口啊,还吃不腻?”胡强的这句话让张新稍稍温暖了一下。他还记得自己的喜好。胡强接着叫来服务生,说:“再加一份乳羊肉,一块冰豆腐,一碟时蔬蒜段,一瓶椰酒。”

张新也记着胡强喜欢的酒菜。与他认识后,不时就相邀小聚,大多是到城郊的农家菜馆去,那里有几样应时的菜式。胡强的酒量并不见好,独独喜欢椰酒,每次喝到醉眼朦胧时便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词,戏说你好我也好。由此张新常常想起胡强为他挡酒的事,心里便陡增些许敬意。

趁着上菜的间隙,胡强独自拿起一份报纸看了起来。灯光下,张新偷偷打量着胡强。前些年,张新在东边街租了个店铺,专门修手机。那时候,修理手机是暴利。可惜好景不长,也就三五年的时间,手机价格大幅下降,一个手机配件坏了再买新的就是,很少人再拿去修了。于是,张新的小店铺只好关门了,修手机积攒的两万余元钱,也很快在猪朋狗友往来吃喝中花完了。鬼使神差,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胡强干起勾当。头两次的偷鸡摸狗类似顺手牵羊,事后并不觉得多么龌龊,待到第三次被警察人赃俱获,才知道已是违法犯罪了。他和胡强便被送进了森严的监狱。

本来今晚胡强约他出来说是去吃火锅的,还说吃火锅时喝点酒可以御寒。但他极力反对喝酒,因为自己不胜酒力,一喝就醉。前两次犯事,他就是耐不住胡强的诱唆,喝了几杯就觉得身子飘了起来,身不由己跟着胡强干了那些不随意愿的脏活。

“你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胡强仿佛没话找话。

“没有。怎么会?”张新也说得漫不经心。

“我就是突然想看看,你在家干什么。”胡强说。他自己嘿嘿地笑起来。

“最近出门吗?”胡强盯着张新问。尽管张新出门前就在电话里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此刻又问。胡强似乎始终不相信他。

“没有,我说过没有!”张新见到胡强投来的锐利目光,有些胆怯。胡强那突出的浮着光亮的前额,总是让他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这年头,你说我还能往哪走?!”

其实,张新明白胡强说的是离开本市区,可他眼下人身并不自由。对于自己眼前的处境,张新并不忌恨胡强,他明白所有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他甚至对胡强有感激之恩。在狱中胡强很照顾他,以致没有几个人敢欺负他。但出狱后,他又为胡强挡了一灾。有一天,胡强说自己有急事脱不开身,让张新替他给一个朋友捎一包东西,没想到交给对方时被守株待兔的警察逮住。这才知道那包东西是“白粉”。那时张新只是顺路途经,踏着路边的共享单车就上路了。好在第二次入狱只有一年余张新就出来了。这要感谢热情正义的老警察吴警官。

想起吴警官,他在张新心里是不可多得的偶像。吴警官身材魁梧,口才很好,在狱中他参加的培训班或座谈会,吴警官总能以故事为例说得深入人心。他一表人才,或许是对疑难案情勤于思索,眉宇间有一道竖纹十分明显,却透出刚毅和威严。吴警官十分看好张新在危急情境下可在暗里编发短信报告案情的本事,这当然是侦查案件所需要的。但在狱中,张新编发短信总存在些许偏差,准确度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他在狱外的标准。吴警官由此力排众议给他办了假释,条件是假释期间不得离开本市区,发现异常事件一定要及时报告。吴警官还对他说过一句似懂非懂诗句般的话:冬天是最能考验人的,熬过冬天,你会发现春天一切都是自由的。

吃完最后一块血淋淋的牛排,胡强抬头看了一眼张新,问:“现在几点了?”

“快八点半了。”张新掏出手机,翻开机盖查看,拘谨地应答。

“时间不早了,外面黑透了。”胡强忽然说,仿佛记起要做什么被遗忘的事。

“反正也没什么事,”张新故意缓舒了一口气,说,“我们喝完茶就回去吧。”

这时,耳边响起了咖啡馆放的音乐,那是一首叫不出名但却熟悉的欧美歌曲。胡强悄声说,这是舒伯特的歌。

张新望着窗外的街道,记起胡强告诉过他,胡强是参加工作三年后听人鼓弄下海的,却什么也没捞着,后来上岸来在城南好不容易租个小铺面,开了一家音像店。音像店只能养家糊口,但胡强乐在其中。按他的话说,别看音像店门面小,声乐世界大着呢。

“别整天躲在家里,都发霉了。”胡强放下筷子。张新也呷了一大口茶水,算是漱漱口,但却将茶水咽下肚去。

“走,趁早我们出去转一转。我手头紧了。”胡强付过款就站起身来,掖紧身上的羽绒服。走近张新跟前时,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匕首,递给张新:“你拿着,有备无患。跟我走吧。”说时,环顾了四周一眼,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掏出一根烟独自点燃。

“大哥你,可不能再……”张新推不开,只好接着,装进风衣口袋里,惊惶地四处张望一下,“你这是要干什么?”

“没事的,别胆怯。你就当帮我拿着,跟我走就是了。”胡强不等张新反应就飘然出了咖啡馆。

张新这时候彻底后悔不该跟着胡强出来,但有一件事情他是清楚的,就是绝不能再干类似以往的事。

胡强似乎蓄谋已久,这家伙会干些什么呢?张新想起吴警官给他说的话,如果在假释期间另行犯罪,将罪加一等,但如果他能够阻止犯罪发生,或是将别人的犯罪信息提前报告,就有可能立功受奖,提前获得公民自由。莫非当初吴警官假释他,不仅是让他在狱外将暗里编发短信的技能发挥到极致,还想让他盯着胡强的活动?吴警官并没有明说。想到吴警官,再看看胡强的身影,张新竟有了几分镇定。

夜幕笼罩小城,街灯已全部亮起。胡强的香烟盒空了,他拐进一家烟店去讨价还价。张新竖起高高的风衣领子,掏手机拨吴警官的号码,可一连拨三次,对方都是“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还想再拨,可胡强已经踅回来了。

吴警官的手机怎么会关机呢?他曾经说过,警官都是全天候24小时不关机的。那是铁的纪律。张新随时随地可以与他联系,休息时间也可以拨打他的手机,紧急情况可以打短信,前提是确保自己是安全的,生命太可贵了。可能是吴警官的手机没电了?看来只好给他发短信了。张新对手机的十几个按键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他的手在裤袋里就无声地将短信发了出去,内容是:我正被胁迫参与抢劫,在绕城西路,东街,急!

天上又开始下起溟蒙的阴雨。胡强拖着张新绕道向城郊走。丁字路口处,那堵高高围墙后破败的院落,就是张新曾经修手机的店铺,如今望过去,恍如隔世。

记不清多少次了,张新和胡强也曾经走在这城郊街边。拐进一条巷道,路上行人已经稀少,前方出现了一处灰色的灯火,是一间小酒吧透射出来的光芒。胡强和张新走到门前,隔着玻璃张望里面。这间酒吧今晚的生意不是很好,只有一位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妇女靠在吧台上,百无聊赖地看一出煽情剧。胡强小声说:“这家店子很小,应该不会有摄像头。现在咱俩进去,同时把刀子亮出来。嗨,这个女人真该养条狗。”

张新心都揪起来了,他劝说胡强:“不行,我听见里面的声响不对。”

胡强侧头看了一下张新,探询他的意见。

“隔间里有说话声,好像还有来客?”张新说。

“应该是电视里面的。”胡强说。

“不是,应该至少有三五个男人。”张新说得似乎并不夸张。

胡强侧耳听了一下,又换另一侧耳朵听了一下,无法断定,只好用手背蹭了蹭下颏,转身走了。

最终,张新被动跟着胡强走进一家静悄悄的书画装裱店。现在这个时间段应该早打烊了,但店门还未关,可能是客户有约还等着。从外头可以看到店主人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的中年妇女,披着一条貂皮大衣,正在看电视,全然不知意外行将降临。

张新让胡强再等一会,可胡强已经带着一股寒流推开门进去了。他走近收银台,冲着老板娘笑笑,忽然掏刀指向她,抛出一只事先准备的布袋,嚷道:“老实点,别出声,远离监控器。快把钱装进袋里,我或许可饶你一命!”说时示意张新上前去制止另一个正在埋头刷手机的男服务生。

张新跃步上前,背对着胡强,悄声对男服务生说:“快!我假装被你打倒,明白吗?快!”张新用眼神示意对方,“别慌,快去制服歹徒。”男服务生顿悟过来,甚至没来得及按照张新说的假装将他打倒,而是转身拾起一根建筑弃用的木棒,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蛮劲,迅速迂回去袭击毫无防备的胡强。张新看见男服务生先是一棒打在胡强的背上。待胡强哼了一声趔趄着跪倒后,又一棒打在他的腿上。这次胡强哼也没哼就昏了过去。张新这才示意店主打110报案。

正像张新所期待的那样,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警察听罢店主的陈诉,就带走了他和胡强。

就像吴警官说的那样,数天后张新被证实协警报案,根据他发出的短信和店主的证词,他获得了公民自由。胡强被送到异地去改造。胡强留给张新的一句话是:没想到他会那样。张新对自己的所为没有半点后悔。

张新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吴警官。可他被告知,吴警官被隔离审查了。

张新几经周折,在一个寂静的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他见到了吴警官。张新说:“那天晚上,我拨你手机,可你关机了?后来我又发了短信,你没收到吗?那时,我很紧张,但后来证实,我编发的短信准确无误。”没有想到的是,吴警官的鬓角已有些许斑白,腮帮和嘴边的胡须黑了一圈,一双乌黑的浓眉下,两眼却仍炯炯有神。

“就是那天晚上,我的手机被没收了,或许已被关机……”吴警官嗫嚅着,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焦虑,颇有不知从何说起之嫌。

“你怎么了?手机被谁没收了?”张新觉得不可思议。

“我被人举报,说我涉嫌嫖娼。你信吗?”吴警官显得很无奈,似乎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怎么会呢?你!”张新疑惑,果断地摇了摇头,“不……”

“嗳,连你也觉得我不会,可我却无法说清楚。那天晚上,我发现一个团伙涉嫌贩毒,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向组织报告。我藏身在洗浴中心,向一个桑拿小姐探听详情,却被识破,对方竟报警,指证我嫖娼——那个桑拿小姐也是他们一伙的。”吴警官说出了缘由。

“那你像我一样,把事情交代清楚不就完结了?”张新觉得简单的事情不能复杂化,他甚至觉得如果是自己,早就暗里编发了报案短信。

“我已经交代了一个星期了。”吴警官苦笑,“如果我早学会像你那样能暗里编发短信,就好啦!”

张新很想安慰一下吴警官,可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起吴警官曾经对他说的话,就说:“你对我说过,熬过冬天,会发现春天一切都是自由的。”

“会的,谢谢你!”吴警官听了张新的话,唇边流露出一缕笑意,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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