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功晶

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秋，正值盛年的苏子美被贬，他来到姑苏城南学宫访学，忽见其东南有一处废园，方圆一里，三面环水，四周林木成荫，顿时心生欢喜。他豪掷四万贯收了这块地皮，另采石购木，在屋北临水构建了一座山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小苏此时的心境大抵与当年的屈夫子仿佛。他自号“沧浪翁”，园子理所当然随了主人的名，叫“沧浪亭”。我们可以遥想一下，一身便服的小苏，一叶扁舟、一壶浊酒，纵横往来沧浪之水，或端坐山亭，举杯邀月；或踞坐面水轩，濯缨洗足。他的好友欧阳修得知后，作打油诗调侃道：“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意思是说，你这小子，仅花费区区四万钱，就把清风、明月“养”在家，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啊！苏子美被贬的不幸，却是沧浪亭之大幸，他为后世留下了独一无二的沧浪亭，也开启了苏州城造园的先河。官场失意的文人们纷纷效仿他，于咫尺之间开辟了一座座“城市中的山林”。

园林和宅邸相依，都是私人空间，具有很强的遮蔽性，几乎所有的江南园林皆是清一色危墙森然，一堵高墙将外头和里面隔成两个世界，任凭外界如何喧闹，园子的主人们“两耳不闻墙外事”，怡然自乐。唯有沧浪亭，远远望去，仿佛一盆巨大的水石盆景，有山、有亭、有轩、有廊、有漏窗……飘飘然自带一股仙气。这般“以水为墙”别出心裁的造园理念，将内宅大方展示给外人看的坦荡磊落，莫说在江南独此一家，纵观天下也是别无分号的。

驻足九曲石桥，尚未进大门，便看到乔木依依、荡清漾绿的一幅好画。复廊逶迤，一面曲水流觞，另一面山重水复，只要依在墙边，廊里廊外的风景就全在眼里。站在廊内，看108扇漏窗，窗窗不同。如果把山亭比作沧浪亭的灵魂，那么漏窗就是沧浪亭的眼睛，一个“漏”字让被阻隔的风景慢慢渗漏进来，而非开空窗似的倾泻，一览无余。往里看庭院，院子里的景观像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凑而成，遂生出幻觉：这些小碎块是不是可以像七巧板似的拆开后重新组合呢？我在这里隔着漏窗饶有趣味地欣赏着分割的“世界”，殊不知，斜下的夕阳也将漏窗的影子铺洒在我身上，把我也“分割”了。

所喜，游客不多，稀稀落落几人，园子清静得就像是自家的。所谓清福，大概就是“清静自来福”的意思了。苏子美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风雅，譬如对着竹子喝茶饮酒，倚着梅花吟风弄月。东坡居士不是常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么？园子东南一隅，竹影婆娑，芭蕉掩映，“翠玲珑”连贯几间大小不一的书舍，置身竹林，隐匿其间，自有一番修身养性的妙处。拥有一间这样的书房，闲来烹茶读书，该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如果把拙政园、狮子林比作雍容绚丽的芍药、牡丹，那么沧浪亭无疑就是一朵清逸卓尔的兰花，浑身上下散发的幽香沁人心脾。西北角落的“藕花水榭”，木桌木凳，窗明几净，是一个喝茶的好去处。午后，我拣了一个临河靠窗的位子，叫上一杯酽酽的龙井，慢吞吞地呷一口，隔着玻璃窗发呆。时值隆冬，“藕花”深处，一池枯荷残叶，却别有一番洗尽铅华的唯美。

自建园伊始，沧浪亭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有一对夫妇，他们未曾是沧浪亭的主人，可他们的故事于沧浪亭，却如一粒嵌入子宫的胚胎，牢牢吸附，茁壮成长，在这里上演了一出《浮生六记》：1780年正月，沈复和芸娘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将爱巢安置在仅一墙之隔的沧浪亭西侧。江南黄梅懊热，他们躲到“爱莲居”避暑消夏，谈诗论文，赏月观花，兴起则对酌共饮。中秋佳节，他们备好酒菜，直奔园内，并关照仆人守好大门，免得闲杂人等进来打扰。夫妻俩在土山之巅沧浪亭内，铺好摊子，席地而坐，邀月畅饮。在古代，女子晚上不能出门，为了陪同夫君一起夜游沧浪亭，芸娘女扮男装，租了一副馄饨担子，挑在肩头，大摇大摆走进园内。难怪一代大师林语堂不吝赞誉之辞：“沈三白之妻芸娘，乃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这对神仙眷侣如梁鸿孟光举案齐眉，把日子过成了诗，举投颦笑，皆是情愫。惜乎，好梦易醒，欢娱易碎，芸娘病危，气若游丝之际，最念念不忘的仍是沧浪亭。“来世卿当做男，我为女子相从。”言讫，她抛下爱郎，先他而去。“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今世不能，期以来世”，每读至此，总让人无言凝噎，五内俱焚。

苏东坡有词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沧浪亭里的一代代人儿，又何尝不是在编织着一个个属于自己的梦：苏子美人在江湖、魂系朝堂，做着一个东山复起的梦；沈复和芸娘的《浮生六记》朴素又浪漫，美得让人恨不得穿越回去，做一场烟火神仙的大梦；游客在这般苍古的老园里呆着，可以不被俗世喧嚣所打扰，各做各的一枕清梦……回过神来，茶已凉透，我看到夕阳在对面屋脊上涂抹了一层金艳艳的余晖，似给整个园子抹上了一层淡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