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德才

也许习惯成自然吧，乡村邻里男女老幼都亲切地通称他为“汉叔”。他一米七的个头，腰圆膀宽腿粗臂壮，站在那儿就像一根粗树桩，稳稳当当堂堂正正。

1966年，我17岁中学毕业就回乡参加生产队劳动了。汉叔比我大8岁，与我同一个生产队。他没当过教师，却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位好老师。当时生产队搞砖瓦灶，我跟随汉叔成了“瓦灶爹”（农村里凡在砖瓦灶劳作的，不管年龄大小都通称“瓦灶爹”)。打制砖瓦坯子、端摆砖坯子这些技术活自然轮不到我们青年仔，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挖制黄土泥。汉叔成了我们五六个青年仔的师傅。挖土、挑水、泼水、牵牛踩泥，这些“眼内工”我们一看就懂。关键是扛泥球。汉叔用钢丝弓切割出踩好的泥块，用脚一踢一滚，就成了水桶般大小的泥球。一个泥球七八十斤重，需要放到肩上、跨上土坑、驮到五六十米外的制砖坪去堆放。重量不太沉，关键是自己双手难以举起放上肩去。汉叔教我们摆好弓步，侧身俯下，将右手平放地面，手掌向上插入泥球底，用左手掌按在泥球面上，用力猛地往右手臂里翻动，随着泥球滚动，右手一勾，弓步变马步，挺直身子。这一连串动作完成时，泥球已滚上肩头了。本是枯燥乏味的劳动，在汉叔的教示下，竟成了快活的体育运动。

汉叔说“三日肩头四日脚”，只要坚持下去就能练得肩铁膀钢脚板。力气是练出来的，但人要依靠脑袋干活，多动脑筋讲究方法，更能事半功倍。那次在公社水田种绿肥的技术指导现场会上，技术员向村里借来一个舂臼（石臼），用来舂脱绿肥种子外壳做示范。现场会结束时，技术员要到村里找人用箩筐将舂臼抬回去。汉叔说，时间不早了，找人麻烦。他便用教我们滚泥球上肩的方法，将百斤舂臼滚到肩上，扛回农家去了。他的“功夫”博得全场掌声。

汉叔是多才多能的人。他会干木工活，上山砍桁、削木枋这些重活儿对他来说就像下菜园拔葱摘茄子，轻松自如。他懂烹饪，更有一副热心肠。他制作的椰子鸡在当地是很出名的。我们方圆十多个村子，新宅吉庆，男娶女嫁，设席摆宴，往往都请他主厨。他做的菜式新颖，色美味香，村人赞不绝口。我很羡慕他，他便常带我当他的下手。他剁萝卜丝时，常会左顾右盼指导工友们干活，可那“嗒嗒嗒嗒”似琼剧击乐般快速而匀称的菜刀剁砧板的声音却连续不断，不一会儿就剁好了一大盆又细又均匀的萝卜丝。我说你不看砧板又剁那么快，不怕剁到手吗？他让我注意观察。原来他左手手心向下，指节勾起，指尖曲折向内按在萝卜片上，指节背尖顶在菜刀面上成了安全依托，剁东西时刀面擦着指节背尖上下滑动，手渐退刀渐进，是绝不会剁到手的。

汉叔是退伍军人，是我们苏区大队当时最年轻的共产党员，成了当时青年人心中的偶像。他担任我们苏区大队的民兵连长，当时青年民兵每月训练两三天。汉叔喊的口令干脆利落，他的齐步走、正步走、向左向右向后转、跑步、持枪卧倒、匍匐前进、翻身起立等军事动作示范都是高标准。他教我们擦枪、分解枪栓，让我们理解枪支制作的原理。他教我们打背包，如何叠被子、装米袋，摆放牙膏牙刷、小刀、小镜子、火柴盒、钢笔、口杯等。这些摆放位置和动作顺序是非常讲究的。他说军事行动所带物品要讲究实用，简而精。“快”是军事行动的精髓。通过多次严格训练，我们苏区大队民兵连的基干民兵从起床、洗漱、打好背包到出队，基本上能在5分钟内完成。行军训练是严肃而紧张的事，汉叔在一丝不苟抓民兵训练的同时，还非常注意团结活泼，力求培训出一支生气蓬勃充满活力的队伍。民兵集训时，晚上他总是叫我教民兵们唱歌。有时他也亲自教民兵们唱他在部队学的趣味短歌。每次全公社民兵集中训练，在大操场集中开会时，各大队的民兵连都对着主席台分别列纵队坐下，中间就留一条小路。当时的青年民兵，热情高涨，歌声此起彼伏。这个民兵连唱一首，那个民兵连唱一首。为了活跃气氛，常开展“拉歌”活动。当邻近的民兵连刚唱完一首歌时，汉叔站起来大声喊道“唱得好不好？”我们全连的民兵们立即齐声应：“好！好！好！”并且有节奏地鼓起掌来。掌声刚落，女民兵们就唱道：“唱得妙不妙？”男民兵们接着唱：“唱得也真妙！”女民兵又唱：“再来唱一首要不要？”男民兵们大声吼道：“要！要！要！”有节奏的掌声再次响起。于是邻近的民兵连只得再唱一首。歌声、掌声、欢呼声，使大会场成了欢乐的海洋。

汉叔教我们步枪卧式有依托射击，那是很严格的。伏卧要自然舒适，双脚叉开，脚趾朝外，脚后跟相隔约40厘米。小腹贴地，胸肩斜起，右腮贴于枪把外侧，闭左眼睁右眼，从枪面上那个小“V”口向前看去，准星、靶心、三点成一线。打靶时，枪托底紧顶肩膀前心，左手握紧枪杆前端中心，右手食指虚贴扳机。枪口不能左右摇摆，先让枪口从上往下缓缓瞄下，当小“V”口、准星和靶心重合时，屏住呼吸，缓慢扣扳机。在汉叔的指导下，每次全公社的民兵射击比赛，我们苏区大队民兵的射击成绩优秀率都达70%以上，居全社前茅。汉叔对射击场的安全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他是排除射击故障的行家里手。有一次别个大队民兵连的一位民兵射击时发生了弹夹卡塞，那个大队的民兵连长拼命用手拉枪栓却拉不动。汉叔马上上前制止，并严肃地指出这种枪中有子弹的故障排除的危险性。他解出背包绑带，一头绑在树干上，一头绑在枪栓的手握翘把上。他握紧枪，拉紧绑带，用站姿瞄准靶子，猛地往斜后方一挫，“咔啦呯！”弹头飞向靶子。他急忙抓住枪栓把手，一掀一拉，热弹壳嗖地飞了出来，枪栓复位，安全地排除了步枪带弹的卡壳故障。

汉叔非常重视民兵的政治思想教育。他说民兵是解放军的第二梯队，如果战事发生，必须坚决听从祖国召唤，要召之能来，来之能战！在平时，民兵是维持社会治安的主力军。汉叔联系大队党支部，对大队民兵连进行了多次“假设敌”军事演习训练，使民兵的军事素质大大提高。

在一个下着细雨非常寒冷的冬日傍晚，文魁岭村村民向大队报告，说有一个高个子男人盗窃了村民的贵重财物，村民发现追赶时，这贼人逃进了文魁岭深山。汉叔听到消息后，立即带领大队农场民兵排的十多名民兵向文魁岭扑去。山苍岭莽，黑灯瞎火，要搜山抓贼谈何容易？聪明机警的汉叔马上做出判断：雨下天寒山湿，贼人在山里肯定捱不住，他的藏身之处应是山南边田埇处的废弃砖窑中。他带领民兵快速直达砖窑，让部分民兵堵住窑囗，他领着三四人，亮起手电筒冲进窑中。这贼人果然在这里。他急要逃窜，汉叔眼捷手快，早抓住了他的手臂。这贼从汉叔抓握的手上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威力，只得乖乖束手就擒。人赃俱获，贼人被扭送公安机关处置。

汉叔训练民兵的事已过去五六十年了，现今他已作古。然而他那雄赳赳的民兵哥哥形象却永远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