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小说)

发布日期:2024-08-26 21:48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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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德才


接到阿梅的微信通话,一幅美丽的图画立即呈现在我的脑际。

画面左侧是一条清溪,溪边结满红色小果的水映树林,虬枝穿插,似姊妹相牵的手,你挽着我我扶着你,遮盖着静静流淌的清流。溪旁是一块狭长的草坡。小牛儿依偎在大母牛身旁,用头不停地磨擦着母牛的肚子,母牛悠闲地啃着草。戴着红领巾的阿梅带着几个弟妹在草坡上玩耍。右侧是被淡紫色的花覆盖着的山岗。岗上有齐腰高的大片花树,乒乓球般大小的花朵分五六个花瓣,中心的花蕊似绒毛,嫩红嫩红的。这片花的海洋向远方伸展着,直至远处连绵起伏的浅蓝色的山岭。

这画面是我们当知青下到驻点的第二天上午看到的。那天阿梅指着那片花海说,这叫大尼,再过一个多月就成了满山的甜果了,到时阿哥阿姐们就可尽情享受啦!

我们从小生长在潮州的街巷中,从未见过如此宽阔壮观的花海,实在太震撼了,以至过了半个世纪,仍记忆犹新。

当年我们潮州知青21人被分配在牛田大队,我们潮州一中毕业的四人:强、壮、香、波,两男两女分配在牛三村,住在阿梅家上边一户人家的宅子里。

这是一户全家人都已迁到南洋居住留下的空宅子。宅子的主人委托阿梅家帮忙照管。这是间四合院,有大宅一间和横宅三间、厨房一间。我们四人恰好分住在横宅的两个房间,另一间是装柴草的。厨房归我们四人用。阿梅和她五个已上了小学的弟妹住在大宅中。我们来了正好与他们为伴。

这几个小孩一点也不面生,我们第一天进来,他们就围拢过来问这问那、吱吱喳喳了。阿梅的爸妈年逾四十,村人叫他们“进彩爹”“磨蹭姩”。她们结婚近20年,生了四男四女八个孩子。女的四个分别取名梅、兰、淑、菊。男的四个分别取名春、夏、秋、东。梅是大姐,今年15岁。

刚入村时,我们不懂海南话,但不到一年我们就基本上会讲了,住在其他村的知青几年还学不会。我们能这么快就会听会说,应归功于“磨蹭姩”和她的孩子们。也正是我们学懂海南话后,才真正了解了“进彩爹”和“磨蹭姩”。

“进彩爹”性子很随和,我从没见他发过火。孩子多,家庭穷,他从不愁眉苦脸,相反倒是坦然的样子。他的口头禅是:“进彩,进彩!”他是高中生,有文化,公社聘他当乡村邮递员,负责几个大队五六十个村子的报纸和书信邮递工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自行车。由于山区的小路崎岖,实际上他推着车走的时间比骑车的时间多得多。每天鸡刚叫,他就得起床到离家20多里外的公社邮政所去,先把昨天收集的各村要寄出的信件、包裹办好寄出手续,再去领今日的报纸、邮件,去往各个村庄分发和再收集。有时,他还得帮人读信、代人写信。往往办完收发回到家时,已是日落西山了。他不是正式工,工资待遇低,但他说:“进彩,进彩!比在生产队劳动高多了!”中午没法回家吃饭,“磨蹭姩”总是早起煮好番薯饭,装在一个饭盒子里让他带上。中午他送报到了哪个村,就在哪个村人家的宅廊子里坐下来,一边同村人交谈,一边吃他的番薯饭配椰子盐。村人不知底细,说:“你这也太节俭了!”他说:“进彩,进彩!”有时他起得早来不及带饭,中午总是争取赶到那个有饭店的小圩,买了5分钱半斤米饭,盛了一碗清汤,端到一个角落里,倒点酱油,搅拌了低头就吃,一般没人介意。有一次碰到个熟人,说你只吃这个?他低头尴尬地说:“进彩,进彩!”熟人知道他的困境,买了一个两角钱的菜给他,他立即把钱掏出来。熟人说:“进彩啦!两毛钱,别掏了!”他说“这个……不能进彩,不能进彩!”硬是把钱塞给了人家。

起初听“进彩爹”说“进彩,进彩!”我们不晓其意。后来才知道,海南话“进彩”是不要紧、没关系、马马虎虎,或随便、过得去的意思。

“磨蹭姩”大概是上天有意许配给“进彩爹”的吧!即使是天要塌下来了,她仍是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干她的事情。这个家,大多数时间每天起得最早的是“磨蹭姩”。剁番薯煮饭,煮猪食,把番薯饭装饭盒里让老伴带去上班,盛好六碗饭摆到桌子上晾,叫六个孩子起床,然后围着小桌子吃饭。阿梅是大姐,读初中二年级了(当时小学附设初中班),吃完早饭,她带着五个弟妹一块上学校。老六才五岁,没到上学年龄,就蹲在大姐所在班级的走廊里玩。上课时他是不能作声的,只有下课了才能跟姐姐和姐姐的同学们玩。安排好六个孩子上学后,“磨蹭姩”挑起猪食去喂猪,她家一般养两三头猪。接着去牵牛呵尿。牛屎牛尿要上交生产队记工分的,每天必定要去牛棚牵牛呵尿,盛牛尿牛屎。接着赶忙挑起尿桶到自留地里浇菜、拔菜,摘些豆、瓜、茄子拿回家。刚到家,老七、老八醒了,赶忙舀了一碗饭,抱起老八一边给她喂奶,一边自己吃饭,同时喂老七吃。往往生产队的出工钟响了,她才用布条把老八连盖着的被子绑在摇篮里,这是怕没人在家时孩子翻身从摇篮中摔下来。再用一条粗椰绳绑在三岁多的老七腰间,把椰绳的另一端绑在床脚上,这是担心年幼的老七到水井或溪沟那边去。床上放个土盅,土盅中装着番薯饭汤,她嘱老七口渴了就喝,八妹醒了也喂点给她。两个孩子哭,那没办法。她说好好在家呀!啊!啊!哄了几声拿起工具,顺带两个草筐出工去了!几乎每天出生产队的工她都是全村最后的一个,没少挨那个“大粉”队长的训责:“磨磨蹭蹭的,每天就你拖后腿!”村人顺着队长的口吻,就称她为“磨蹭姩”了。(大粉,海南话,指开口说话就很大声的人。)

事实上“磨蹭姩”干活并不慢,是她的琐碎事实在太多了忙不过来呀!上午收工回来,她顺路要割一担喂牛的草,中午还要赶忙喂猪。她是端着饭去喂猪的,一边大口扒饭一边把猪食、潲水舀给猪吃。孩子们的午饭和晚饭,她也像早饭一样安排:大的照顾小的吃,她主要照顾老七、老八这两个小的。饭后,她要赶紧牵牛出坡,叫大的几个孩子放牛一两个钟头后才上学去。她得去自留地挖番薯、种番薯,还要去砍柴火挑回来再煮下午饭,然后出下午的工。傍晚收工回来,她得上自留地种菜、浇水。晚上和“进彩爹”一起,给孩子们洗衣服、补衣裳,剁猪菜、煮猪菜。直忙到三更半夜才歇息。

我们四位知青来后就主动帮她照看孩子,做些家务。我们看到最小的八妹阿菊太可怜了,被绑在摇篮里,哭累了睡,睡醒了躺在那里眼巴巴盼大人们回来。于是我们一放工回来马上抱起她。她妈回来,一边给她喂稀饭,一边逗她说话,我们也在旁边跟着学说话。可能是这学海南话的环境特殊的缘故吧,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七八个月,就能听懂海南话、能说海南话了。

“进彩爹”和“磨蹭姩”是真爱我们这几位知青仔的。他们常说“阿侬年纪还小,从潮州到这山里来,太辛苦了!”“阿侬不会干农活得慢慢学,不要用力过猛。”我们下队不久正逢水利大会战,“大粉”队长把我们四人编入了“青年突击队”,上了水利工地。人山人海,广播声震天响。我们在潮州从来没干过肩挑手挖的重活,但刚来都想给生产队留下好印象,在水利工地上真的拼命干。三天下来,手掌全起泡出血了,肩膀的皮也磨破了,红肿红肿的。“磨蹭姩”拿出南洋寄回的“红公水”,轻轻为我们涂抹。她口中“咝咝”作声,好像痛的不是我们,而是她呢!“阿侬呀慢慢来,阿侬辛苦了!”起初我们不知道“阿侬”是什么意思,后来我们学会了海南话,才晓得她把我们当成她的孩子了呀!

使我终生不能忘的是那天我在割稻时被蚂蟥叮上了,那蚂蟥像手指那么粗,叮在小腿上,用手抓也抓不下来。我怕得要命。听到我的哭声,和我同在田间割稻的“磨蹭姩”马上奔过来,把我抱到田埂上,喊那位踩脱粒机的大叔过来,把烟灰磕到她的手掌中。她把烟灰往蚂蟥抹去,蚂蟥马上缩成一团掉了下来。她一边安慰着我,说没事的,一边扶着我到田窟边,用清水给我洗。看到血流不止,我害怕得又哭了。她笑着说:“流点血没事的。这流出来的血其实是蚂蟥叮附时混入了麻醉汁的污血,让那些污血排净才好呢!”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大的蚂蟥叮上时不感觉到疼痛,原来这坏东西在叮人时用了麻醉剂。“磨蹭姩”帮我洗了一会儿,再叫大叔用烟灰抹住伤口,血就慢慢止了。此后割稻时,她总用纸包了一小包盐,叫我们带上,一旦被蚂蟥叮了,用盐一擦,蚂蟥就掉下来了。她多次跟“大粉”队长说,尽量安排一些轻松的活儿给我们知青仔干。“慢慢来,他们远离家乡,远离父母,多可怜呀!十七八岁干重力活还太嫩,等枝丫粗壮了还怕顶不了大梁?”“磨蹭姩”磨来磨去,“大粉队长”仍会“大粉”,但实际上还真把些轻活儿安排给我们这几个人干了。阿强、阿壮性子倔,他们说:“阿姩,你也别太为难了。我们还年轻,吃点苦,锻炼锻炼,也是有好处的。”队长安排干什么,他们都拼命干,但回到家看到“磨蹭姩”噙着眼泪的眼睛,他们强睁大的眼眶里仍然不听话地滚出了泪珠。每当这时,我们知青四人总会悄悄地来到山坡上,看那大尼花海。天苍苍,地茫茫,大尼花海连远方……

我们把“进彩爹”“磨蹭姩”当爸妈看待,把这个家当作我们的家。我们帮着照顾孩子们穿衣服、吃饭、搞卫生,帮她喂猪、喂鸡鸭。下午我们还到溪沟边挑水浇菜。晚上和孩子们在煤油灯下玩耍,互相学习。我们教他们做功课,他们教我们讲海南话,笑声琅琅。

初来时,我们不会烧火做饭,“磨蹭姩”手把手教我们。不会上山砍柴,她说你们尽管到柴草房中拿。没有菜吃,她叫我们到她的自留地里择。后来我们也在沟边开辟出一块菜地,她教会了我们种菜。她让我们认识了哪些椰树是她家的,嘱咐我们想吃就自己去摘。她家有五六十棵椰子,我们在潮州把椰子当作珍稀物,料不到当知青这几年,却意外的享尽了嫩椰子的清甜、老椰肉的脆香。大尼熟了,我们同阿梅姐弟结伴到山上摘大尼。那大尼手指头般大,黑乎乎、软绵绵、甜丝丝的,太好吃了。我们在海南近十年,每年果熟时节都到山上吃个饱。那年我们摘了两大篮回来,一时吃不完,“磨蹭姩”还制成了大尼酱。这酱可当下饭的菜,泡水喝可止呃逆症。这大尼酱也许是她自己的发明吧,我们有幸吃上,那是我们的福分了。

我们这四个潮州知青被安排住在她家是很幸运的了。可是不知怎的,住了一些时日后就心乱了,老挂念着远在潮州的爸妈,特别是夜半更深人静时,心乱如麻睡不着,常会流泪哭泣。“磨蹭姩”善解人意,她夜间起床照管孩子时,常会踱到我们窗前安慰我们。她反复地说要找一种治心乱的排蜂虸煮汤给我们吃。我们并不相信这东西能治心乱。想不到几天后“进彩爹”真的从苗村那边弄来两幅排蜂虸。(排蜂,野蜜蜂的一种,也叫山蜂。)“磨蹭姩”煮好了叫我们吃,看那满盆像毛毛虫般的蜂虸,我和阿香两个女的不敢吃。阿强、阿壮两个吃了,连叫好吃!“进彩爹”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进彩吃吃吧!”阿香打死也不肯吃,我舀一汤匙喝一口,呃,又香又甜,特清爽!我吃了一大碗,他们都大笑起来。真的,我一生就吃过那一次!现在回味起来,还真是一种美味呢!

春节到了,“进彩爹”家要杀猪。当时的生猪收购政策是三七分成,即食品站上调七成,以每斤0.76元付款给养猪户,养猪户得三成,可自行处理。“磨蹭姩”养的那头猪近200斤,食品站取去上调肉后剩下50多斤。“进彩爹”砍下10多斤给我们,还炒了“猪六幅”给我们吃。太好吃了!所谓“猪六幅”就是猪肝、猪腰子、猪肚、猪肠、猪柳肉和猪血六件,按“进彩爹”的配方,将以上各件分先后下锅,然后混合在一起,快起锅时放进一小筐大葱,搅拌均匀起锅装盘就成了。

“猪六幅”炒制似很简单,但火候得掌握恰当。在当地,没有一个人炒的“猪六幅”比得上“进彩爹”炒的好吃。我于是向“进彩爹”学习。“进彩爹”精心教我。别看烹饪的手艺简单,它竟成了我一生经营的品牌。我后来回潮州后,与我老伴开的“猪六幅”食店专炒“猪六幅”,吃客如云,赞不绝口。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师傅竟是名不见经传的“进彩爹”呢!

那年春节,正月初一早上,“进彩爹”备了4个红包,给我们每人一个。我们知道他家在生产队里是“超支户”,很困难的,不肯收。他说:“没什么的,你们在年上没能回家,我们当父母的给你们个‘令兴’而已。”(令兴,海南话即吉祥、彩头的意思)我们感谢他,他们两老却反过来感谢我们,说我们来了帮了他家的大忙。不知是吃了排蜂虸,还是领了“进彩爹”“磨蹭姩”的“令兴”,我们仿佛回到了父母身边,过了年身心轻松了,不再心乱夜泣了。

阳光总在风雨后。1977年恢复高考时,阿强、阿壮和“进彩爹”的大女儿梅、大儿子春,四人同时考上了大学,这震动了全公社。1978年底,我们两位女生也按国家的有关政策返城安排就业了。几十年来,我们曾几次回海南看望“进彩爹”一家。改革开放使中华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进彩爹”的家庭也脱胎换骨,从孩子多、家境穷的“超支户”蜕变为一个人财两旺的文明家庭。

阿梅与我视频通话,聊了近一个钟头。得知“进彩爹”现今全家老幼,包括外孙、内孙和曾孙共36人。八个孩子中,梅、春、秋三人读了大学,成了科技人才。夏参军转业后在市公安局工作。东在家发展种养业,收入颇丰。兰、菊在医院工作,很有成绩的。淑嫁在邻村,她在农村发展得也很不错。兄弟姐妹八人的子孙中,有博士、硕士,有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海口工作的,还有在家乡发展的。他们不仅在家乡建起新楼房,还在工作的城市里买了新房。子孙们都很孝敬长辈,那几年“进彩爹”两老在子孙们的陪伴下,游览了祖国许多地方,城市风光、山水景点,大饱眼福。他们还来过潮州看望我们。他们全家人节假日经常聚在一起。过去育儿艰苦,现在两老真正感受到了多子多福,子孙满堂,其乐融融。今年两老都已九旬,身体还很硬朗。儿孙们准备在端午节前为两老办耄耋大寿。两老特别叮嘱子孙们,一定要喊上我们潮州的四个儿女带着子孙,回来参加他们的耄耋大寿庆礼。

人生沧桑,世事嬗变,酸甜岁月竟成歌!接到邀请,闪现在我脑际的首先是人生第二故乡中的大尼花海。我想起了“磨蹭姩”当年告诉我的一则果熟谚语:“五月初,大尼熟又黑。”(农历五月是大尼果成熟的时节)我们五月回海南,春来山花红烂漫的美景已然过去,但满村满山肯定已是硕果累累了。到时海南一行,我们肯定能感受到果熟时节的满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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