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重扬

也许朋友们会奇怪，人生怎能和纸联系在一起？

我们谈论人生，感悟生活，难道不正是通过古老的书籍、新潮的刊物来完成的吗？

初生之时，父亲给我一本书，上面有三两儿童在花园中戏耍，彩蝶数只，碧水湖畔，青草依依，杨柳长垂，一幅美好动人的童子扑蝶情景便映入我脑海。稍大一些识了许多字后，我才知道，这是一本《唐诗三百首》，而这一页正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写的《江畔独步寻花》。诗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从此，书本犹如蕴藏着巨大魔力的百宝箱，吸引我搜寻它们，保存它们。从父亲的书箱、同伴的书包，到村里老学究的枕头底下，知识的藏身之所千奇百怪，知识本身更是意味各不相同。感谢父母的庇佑，不经人事的少年才能在贫瘠的山村里挑灯夜读，为故事里的传奇人物喝彩、点赞。不知疲倦，夜月圆缺，少年渐渐成长。

读圣贤神迹，知道了天地之大，万物之繁；读中外历史，知道了文明发展、时代更迭的终极原因；也知道了所谓英雄豪杰，便是紧扣时代脉搏，力挽狂澜于既倒，德扶社稷之将倾。在僻静乡村的角落，发黄破损的纸张里，藏着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便是穷极学识，造福人民。

读李白、杜甫，感唐诗之简要独到，或洒脱千里一日还，或悲痛恨别鸟惊心。书页中，那些或恣肆逍遥、快意坦荡的理想主义精神，或沉郁顿挫、忧国忧民的现实主义情怀，犹如折成无数纸鹤，穿越历史，跨过时空，和我一起在汉字和纸张间翻飞、激荡。那时，我知道：诗情如豪情，可万里遨游，可万丈击水，可润物无声。

10岁读《安徒生童话》，觉人生如一梦，梦里都是美好和奇幻，于是，我盼望长大，急不可待。15岁读《三国演义》，感叹时势造英雄，心中一腔热血无处释放，只盼能骑骏马、执长枪，冲杀于百万军中。18岁读《平凡的世界》，品鉴父亲时代的艰苦岁月，感叹人生的苦涩、人性的坚韧，只想勇挑生活的担子，为苦难的亲人分担。

在拇指与食指隔纸翻转间，摸索铅字里的轻盈与厚重，从无声和寂静中读出了千言万语、千回百转。在逆境中读乐观、天无绝人之路，学会坦然面对；在顺境中读自省、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学会未雨绸缪。

然而，在经历世事，遭蒙欺骗和打压之后，才在面对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时幡然醒悟：人生如纸，却不可只往黑白处读。黑白易分，真假难辨，往往碰壁才知回头，落泪方知世情险。回头重读“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句诗，才感到豁然开朗，以前那些无谓的忧愁，在现实的残酷面前根本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从先贤的至理名言中学到乐观和正直善良固然是好的，但看不到社会的阴暗和残缺，仍非一个真正的善学者。学会识别真善美，学会坚持真善美，才能无愧于十年寒窗里那无数个日夜苦读，才能无愧于二十载风雪中父母殷切的盼望，才能无愧于先贤遗德、千古明哲们的无私馈赠。

出生时的一纸出生证，成为我们生于天地间的证明，从此岁月留痕，韶华渐老。求学时的一纸录取通知书，让我们走南闯北，求知路上阔步向前。交友时的一封书信，令路人成知己，见字如面，见面如字，一生情谊皆在片言只语中相续。工作后，一纸介绍信如扣门金砖，从此开始半生事业。

一张张特殊的纸张，成为我们人生中大大小小的开门钥匙，也如同一张张锁链结成的牢笼，将我们定格在了一层又一层的标签当中。如何逃脱痛苦的藩篱，解放自己纯净的灵魂？终了，还是要从书本上学。

朋友，看到这里，我所说的纸上人生还显得那么突兀、荒诞不经吗？

人生，便被这些或正或邪，或明或暗，或善或恶的纸张切割，揉碎，重塑，最后形成怎样的自我还须看自己内心如何取舍。若只见邪恶阴暗之大行其道，便舍却信仰，随波逐流，定会成为邪徒；若能守一心而存善意，则任凭名利飞雪，仍能独立操守，照明当世。读他人之纸，可以广才学，知兴替，识人世，明慧愚，辨黑白，分善恶。写自己之纸，可以彰正邪，示自性，结真友，剖己陋，正骄纵，清欲念。任飞雨拍肩，冷风亲面，吾亦当背手徒行，心中有一纸徐徐展开：我心光明，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