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 斌

现在想来，父亲在他48岁那年作出的那个惊人决定，证明他灵魂深处就是住着一位浪漫的诗人：他要让一座小山开花。

父亲在壮年时期身体却逐渐虚弱下来，干不了地里的农活，队里的羊便由他带上山去养。养羊的工分肯定比下地的少，但养羊也并不轻松。每天清晨，父亲去一家一家门前倒尿回来，然后挑着两半桶黄尿给羊喝。

不知为何，父亲在养羊方面做得很顺手，那些羊很听他的话。那时我读小学，父亲有时会带着我上山去，说是一起去放羊，倒不如说去陪他说话。平时父亲没有倾诉对象，只能与羊对话。我曾见他对着一只强壮的头羊一边说话还一边给它梳理身上的卷毛，梳得那头羊闭着眼享受。曾有一个队员也被安排来和父亲一起放羊，结果差点被头羊顶下山崖，因为他动手打羊。随后他便死活不肯来放羊了。

羊儿满山跑着吃饱后，便会跑回来躺在山腰上的一个小山洞周围，那是父亲的休息之处。父亲就在羊骚味的熏染下沉沉睡去。清晨，父亲带羊儿们上山后，便任由它们自由活动，自己割来树叶铺在山洞里的草木灰上，便一古脑躺上睡觉——父亲的身体还是虚弱的。这个山洞，是父亲在一次大暴雨中发现的。

有一天，父亲在山洞里休息时，意外捕捉到了一束光线。父亲好奇，便点火顺光摸进去。山洞尽头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一个小山头似乎寄生在一座大山的身体上，小山头的三面均是悬崖峭壁，一面还是万丈深谷，特别隐秘。父亲立即有了一个想法：在这个小山头种点什么。那时生产队是不允许私自种养的，除非在自家的自留地。

一年春天，村里有人发现那座小山头上盛开了花。但是人们不知道是桃花，因为太远了，只看到一片红艳艳的花盖满山头。从村里的视角看，那座小山头就像粘贴在悬崖上的一顶红帽子。人们想都没想过那里会有人种什么。人们在清晨或傍晚坐在村头或自家门槛闲聊时，常常会抬头凝望那顶“红帽子”。每当这时，父亲和我们都守口如瓶，心中又喜又怕。

过了一年，村里分田到户，那座小山头终于被父亲光明正大地种了桃花，还卖了桃子供我读书。每年桃子成熟时，父亲都用两个布袋挑着桃子去集市卖钱，然后给我交学费。人们不知道我家的桃子是从哪里来的，因为那个小山洞唯一的通道被父亲用石头堵严实了，不露出一丝光亮。

现在想来，收桃子并不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山上开满了桃花的时候才是。因为山头也就三座房子那么宽，去拔草时，父亲只带我一人就行。父亲先把最大的那棵桃树下面的荒草拔净，露出一块山石铺平的地面，让我躺在上面休息。我听着山风吹拂桃花的声音，一朵朵桃花带着风的气息落在泥土上，落在我的身上、脸上，甚至嘴里。我仰望着，满眼都是鲜艳的桃花，闭上眼，不久便呼呼入睡。

那座曾经开满桃花的小山头，也曾开在全家人的心上。那是我上学的希望，也是全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