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胜国
在一个傍晚,我用摩托车载着孙女星儿,去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一家面包坊买点心。在面包坊,星儿立在摩托车前,还戴着头盔的小脑袋扭向对面楼张望。我说,还不摘下头盔。星儿还在仰望,双眼扑闪扑闪,好一会儿,才动手取下头盔,又回望了几次。我晓得星儿在望什么,她是在看自己住过的四楼。如今这套老房子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它成为别人的房子,住上了陌生人。
当初这幢楼的套间房,我们买时是考虑其位置:下楼就可以购物,中小学校就在前面,医院也不远,江沙公路就横在前方。就冲着这点,当初买这里的房我们是十二分的满意,没想到后来我们会卖掉这套住房,换了新房。起因是我的父母每次来,爬楼都气喘吁吁,还不迭地说太高了,太高了。其实现在我和妻子也不年轻了。是的,被我们赶上并且入住的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建的楼,跟其它同期的多数楼房一样,没有电梯,全凭双腿登楼,楼再高也得登。
后来这幢楼的原住户纷纷转手这楼上的房,去选择购买带电梯的小区房。儿子和媳妇总提到人也有暮年的时候,不是什么时候都是健步如飞的。于是,买了小区房,趁手也把这套老房子卖给了别人。
搬离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从感情上来说是难舍的。明知新房的生活用具一概俱全,儿子和媳妇也一再跟我们强调,用得上的东西就拿,不用的都留给这家的新主人吧。我和妻子捡了这个,又不得不放下这个,用惯的老物件实在是一样都舍不得丢下,总想着一并收拾起来拿走。看着妻子收拾一叠饭碗,媳妇说,碗有新的了,这个不用拿。我手里拿着两个钢碗,这是加了层的碗。当初为了让两个小孙女吃饭不烫手、饭碗捧得牢,才添置的。那时两个孙女尚小,时常需要大人捧着小碗,撵在一大一小这俩身后喂饭。小孙女有时自己捧着会把饭碗碰翻,饭食撒满一地。她爸爸妈妈急急忙忙收拾残羹,把空碗置到一旁,佯装生气。小孙女有时会咧嘴一笑,从椅子上滑溜下来,拿着她的玩具到一边玩去;有时就不得了,以为是骂她,干脆就咧一咧嘴开哭。你若把碗重新盛了食物推到她面前,她会故伎重演,把小碗扫到地上,咯咯笑个不停……曾经追着撵着喂饭的这两个孙女,如今已脱了稚气,先后上了小学。是的,再也用不着这样的小饭碗了。我说还是留着的好,对着这两只小碗,我意识到两个孙女再也回不到幼童时代了,与其说留给她们将来看一看,不如说是给自己留下个念想吧。媳妇领会了我的意思,也颔首微笑着。
室内的一隅一角都沉积着两个孙女的成长过程,这是让我们无法忘记的过往。此间,我问俩小孙女,我们要卖掉老房子了,你们舍得不?俯身书桌前做作业的大孙女玥儿,凝视我片刻后说道,舍不得这里。小孙女跑过来,也来附和姐姐的话,叫爸爸妈妈不要卖房子。
搬去新家住了,即将告别老房子,恰逢我那些天不在家,嘱妻子拍了老房子的视频。回来后我看了视频,视频中大孙女挨个房间做介绍,爸妈和爷爷奶奶以及她俩姐妹住过的房间、用过的衣柜,也介绍了她和妹妹写字做作业的书桌,还有阳台上养的花花草草和饭桌、灶间的厨具等等,都留给新主人了。这是我们有意识地给孙女留下一段童年生活的痕迹。我对自己童年时期的一些事至今仍有记忆,源于此,我也不想错过这些。
我一直保存着一张我和父母、两个弟弟一起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三弟还嗷嗷待哺,被妈妈搂在怀里,那时四弟还没降临到这个世界。看这张已走过半个世纪的老照片,我还依稀记得照相的位置是镇上一座低矮的瓦屋里,好像有三进,照相的地方在二进。室内暗黑,照相师傅打开后门,一道光源进来,给这个场景补了光,同时被摄录入镜头,定格于照片上,就此成为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这道光源也让我记住了这位照相师傅的长相,高个子,长脸,长头发,留分头,以及这间房子是怎样的一座房子。当我描述这一切时,母亲眼里闪闪发亮,她惊奇我记得这些久远的事,说确实完全如我所说的一样。是的,那年我刚刚6岁,适才上学念书,可我还能记得那天的中午,在烈日下的一棵树下,母亲和卖香蕉的老阿婆聊天,阿婆随手从筐里取出香蕉,分给我和弟弟一人一根。几十年后,我和刚从外省回来的曾经熟悉的一位大姐姐交谈,才晓得那个给过我香蕉吃、令我印象深刻的老人是她的阿婆。她的老阿婆时常挑担卖香蕉,叫卖的吆喝声是河对面的崖城本地人特有的浓郁口音。那时,驼背阿婆经常撑根高过她头顶的长棍子,肩挑担子,沿着居民区挨家挨户地行走,“蕉子咯”的叫卖声声声入耳,令人难于忘怀。就此,我还联想到这位大姐姐的兄弟,以及她兄弟当下的生活现状,还有她逝去的父母。我的思绪不断旁溢斜出,像根导火索已被引燃,那些嵌入脑海里的过往事情接连不断地涌上心头,心绪难于平静下来。因为,也想到自己的父母兄弟,以及老家那一幢老屋。
对于老家的老屋,我以为,老家所有的事都在老屋里面装着。每次回到父母原先住的老屋,看一看,总有些事情要想起。
父母这一生省吃俭用,两次大兴土木建造房子,而且建造房子的过程都是那么的艰辛。
树大分桠,儿大分家。记得分了家后,二弟准备在家的原址上建新房。我看着眼前的老屋,说,这三间瓦屋不要拆,保留下来,一拆啥也存不住了。
要知道,老屋是母亲和父亲靠肩挑手提贩鱼挣出来的。记得那时,有一天母亲说要搬出老连队,盖自己的房子。说这话时,她两眼笑眯眯。然后不久家里就开始建造房屋了。其实父母贩鱼挣来的钱并不多,但他们以为完全足以建起一座泥砖、火砖混合结构的简易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就不用再在兵营式的公家房里,挤那窄窄的一间房住。那段日子,父母每每提起建房子的事,都笑眉笑脸。
上个世纪80年代初,万元户已是不得了,我们家拿出将近5千元钱建房,在职工眼中可不是小数目。那是得益于父母没有把自己束缚在橡胶产业工人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上,自愿停薪留职,大胆尝试去做了鱼贩子的行当。等父母叫人来定标划线挖地基,同时建材也陆续买回来时,这才仔细一核算,建造房屋的资金还是超过了预算,就连支付工钱也成了问题。于是,房子一边盖着,父母一刻也不停地起早贪黑去贩鱼卖,来凑足建房的资金。
那时我们这里还有绿皮火车经过,是一列客货两用、从黄流至三亚的火车。火车一天一个来回,时间上也没一个准点,像一头老牛,在拉车的半道上还可以坦然自若停下来,去咬一口青草,然后继续行程,也是无碍的。父母乘这一早一晚对开两趟的绿皮火车,去海边收鱼,然后回到农贸市场出售。在这条线上长年累月奔波,父母和列车乘务员成了熟人。一次火车快要开动了,打旗子的乘务员见父母一人挑一担鱼,还在远远的地方匆匆赶来。乘务员大老远就笑哈哈,开始喊话,你们两个跑快点咯。母亲回应他,慢点慢点,火车等等我们。往事重提,已逾八旬的母亲还是那么开心。
父母用几个月的苦干把建房的资金凑齐了,交到人家手上,才安心下来。
我们家第二次盖房子,主要是因为住了这些年的泥砖房子耐不住沿海地区的风吹雨淋,屋子的墙面风化剥蚀很厉害,桁条也被虫蛀坏,几近成为危房。这是没有预料到的,也加速了父母再建房的决心。起房子的材料和工钱,细算下来要大好几万,资金上还是有缺口。为了建新房子,父亲罹患胃出血,手术后在家静养,也没有拴住父亲的双手,他把母亲卖不出去的剩鱼一条条的去鱼鳞、腌上盐,去挣一份所得。父母说,再怎么样也要把房子重新建起来。同样,那时的母亲身体大不如从前,往年挑担两脚生风走得快,担子在两个肩膀交替,不落肩,一副担子挑起一家生计。我那时已经开始工作,靠单位的每月百来元工资,存不上几个钱。父母对我们兄弟说,有这一副担子在就难不倒我们建房。有一次我刚到家,拎着一小袋子衣服的母亲也跟着后脚进家,脸色苍白,说话颤颤抖抖地对我说,赶紧让卫生员过来,我身上发冷发热,浑身都没有一点力气。我已经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每次卫生员给母亲扎了针,母亲服过药后身体稍有好转,便又离家去挑鱼。这次也是这样,扎了针服了药,卧床后的次日身体好些,她又匆匆离家去。
父母为建造房子花费的心血,不亚于燕子衔泥筑巢。
作家阿郎说,人七岁的时候就形成了自己的家乡味。你的饮食习惯,你的思维方式,你的灵魂的栖居地,你逃不掉。
你看,一个人的童年和经历是多么重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能使我们对一切都产生感情。
怀乡之情,是一个人的乡愁。君不见,如今我们即使不在农村居住,但仍然频频地回乡下大兴土木修建一座座属于自己的房子。是给乡愁里添加依恋的元素,还是对土地的需求和欲望?一位朋友是离乡多年的游子,他谈到回乡下建房的感受,说,乡下有老屋的人就是不同,村人会指点着老屋是谁谁祖公盖的房,是谁谁父亲建的房。子孙把老屋卖掉了,谁又能够记住它的前辈人?
农村,农村,经济匮乏的年代,农村人拥有一幢房子,他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啊。去过江门一个叫良溪的古村,最使我难忘的是那里的一幢青砖黑瓦的老屋,墙壁上深深地嵌着一块石板,上面镌刻:“此屋及斗底均系茂仁祖之业,不典、不当、不卖、不按揭等,特此批明!光绪三十一年九月初七,罗怀德堂谨批。”可见,老屋是有生存危机的,主人建造房子时深见远虑,给它上了“保险”。同是这个古村的一幢老屋,主人为防不测,墙上以石勒文:“上下房旧墙阔一十二尺,作两家滴水。”人间多少心头事,又有多少是化作碧云天呢?这样的往事,我们不胜枚举,且深藏于老屋。一旦被提起,却刻骨铭心,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当我们的行脚去到一座座有年代、有历史文化底蕴的古村,那里的一幢幢青砖灰瓦的老屋,虽然墙壁已被岁月绘上了斑驳的痕迹,但那精美无比的砖雕石雕木雕,仍然显示着它的凝重醇厚。游走在被脚掌摩擦得油光发亮的麻石铺就的巷道,读着古村私塾学堂那些楹联“书是先人留下读,樽因吾辈到时开”“世间善事忠和孝,天下良谋读与耕”,还有耕读人家里的“家山落日照苍亭”“龙泉无语听芳书”“尊祖敬宗惟诚惟慤,敦诗说礼有质有文”“田可耕书可读,心宜逸身宜勤”,还有祠堂前挺立着的标榜功名和荣耀的石旗杆,这些都无处不在的彰显着古村的崇文尚学和文脉不绝,同时也是古村的灵魂所在。正因如此,我们才有机会看到了村庄的前世今生,也对我们的来路有了更多的洞见。
故乡在远方,人在异乡。孙犁在他的《听乡音》一文中有“乡音,就是水土之音”句。读着这样的句子,思绪总是飞回到故乡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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